周建人談魯迅

發(fā)布時間: 2020-05-08
來源: 天津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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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5月17日上午9時半,我們按約定的時間,到達護國寺街23號訪問周建人先生。周老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住處是有警衛(wèi)人員的。會客室很樸素,一圈幾個白布套著的沙發(fā)。周老進來時,我仿佛覺得魯迅先生站在我的面前。

  周老年屆九旬,端坐于沙發(fā),精神矍鑠地與我們談了約兩個小時而未顯倦意,我至今印象深刻。

  周建人是魯迅的三弟,談話自然地從魯迅的家族切入。鮑昌先談到周作人的《魯迅的故家》。周老說:“那時我眼睛還好,看過的。對不對現(xiàn)在也講不詳細?!遏斞傅墓始摇分v的是家里的事,與魯迅關(guān)系不大,也沒有多大錯?!庇终f,“魯迅跟叔祖周玉田學過書,后來跟壽鏡吾。魯迅對壽鏡吾是尊敬的。壽老先生是念書人,是個儒者,為人正派。他天天拿著菜籃到小云橋去買小菜。有一次刮風,腳伐船的船篷吹到河里了,船工要去撈。壽老先生說河里危險,不要去撈了。船工說要兩元錢呢。壽老先生說我賠你就是了?!敝v到念書,“魯迅讀到十三經(jīng)還是九經(jīng),我不曉得,大概總讀到十年以上。”關(guān)于科舉,“魯迅到南京以后就沒有參加考試。以前考過,是考中的,但沒有去復(fù)試。去南京以后,停止科舉改辦學校。每個縣辦個縣學堂,分兩部分,初小與高小。過若干年,每個府辦個府學堂,相當于完全中學。”對于教育,魯迅認為“小孩四書五經(jīng)可以不要念,可以拿《西游記》等沒有害處的小說看。他說《詩經(jīng)》是詩歌,沒有害處,還可以看。先識字,字識多了,可以看沒有害處的小說。”魯迅一再強調(diào):“四書五經(jīng)我讀過,沒有用的?!?/p>

  說到魯迅與光復(fù)會的關(guān)系,周建人說:“關(guān)于光復(fù)會,魯迅與陶成章關(guān)系很近,怎樣組織武力,怎樣打,魯迅都知道,陶成章都講給他聽。光復(fù)會都是浙江人,如徐錫麟,在安徽被挖心的。秋瑾也是浙江人。光復(fù)會的事魯迅都知道,他沒有講加入過光復(fù)會?!?/p>

  1906年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奉母命回鄉(xiāng)完婚。傳說是魯迅曾經(jīng)回函讓姑娘另嫁他人為好,后來家中電告母病速歸,只得立即返家。周建人說:“魯迅回紹興結(jié)婚,也不是強迫或不強迫,那時習慣是這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寫信叫他回去結(jié)婚,就回去了。朱夫人是周玉田夫人本家的人,周玉田夫人做的媒?!边@么回答,自是實情,而作為兄弟,如此作答既簡單也在情理之中。魯迅曾經(jīng)對友人說過“朱夫人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份禮物,我自當好好供養(yǎng)”。郭沫若也有類似際遇,其兄勸告妥善處理,好像他回答與發(fā)妻離婚我沒有那么新式,娶大小老婆,我又沒有那么老式。兩位文人都有強大語言力量,但還是難以掩飾其無奈的尷尬。

  魯迅從日本回國后,在浙江兩級師范教書時,校長是沈鈞儒。后來換了一個有名的道學家,魯迅跟他鬧翻后回到紹興?!棒斞傅浇B興府中學,不是蔡元培請他去的,那人也是光復(fù)會的,大概叫陳子英。府中學生發(fā)起‘越社’,魯迅沒有參加,幫他們編過刊物等。有一次杭州要起義,‘越社’開過一個會,魯迅主持的。大約百數(shù)人,魯迅站在一個矮臺子上說,革命就要起來了,我們的工作就要出去演講,出去一二人還不行,可能要被人打,所以要武裝的,要保護講的人”。會上大家都同意魯迅的主張,但沒有實現(xiàn),因為要找武裝的人不容易。參加的人,有光復(fù)會的,還有一些進步青年。

  周建人還回憶紹興光復(fù)時,先有消息來,杭州已經(jīng)光復(fù)了。有人寫信去希望革命軍早日來。“后來王金發(fā)來了,陳子英、魯迅,還有我等去迎接,沒有來。第二天又去,換了個城門,他們來了。王金發(fā)沒有見到。幾個軍官,軍隊二百來人,都穿黃軍服,背著槍。這時是夏天。高聲唱著歌。軍歌還沒有唱完,挑擔的來了,擔上是羊肉,切成一塊一塊,還有酒。羊酒犒軍,是中國的傳統(tǒng)。這是商會送的。兩次去接,魯迅都去的,他和王金發(fā)很熟。王金發(fā)到紹興,讓魯迅開會,魯迅也去的。范愛農(nóng)也去,他和魯迅非常熟?!蓖踅鸢l(fā)是光復(fù)會的,是個革命志士,一度被黑暗勢力包圍,作風腐敗,竟對殺害秋瑾的章介眉網(wǎng)開一面,最終卻于1915年在章介眉的策劃下被槍殺于杭州。

  王金發(fā)很快腐化蛻變,紹興形勢惡化,魯迅深感“越中地棘不可居”,抱著失望的心情,離開故鄉(xiāng),前往南京。周建人回憶,那時紹興沒有火車,要坐船到西興,過錢塘江到杭州。說到這里,周老不禁感嘆:“了解魯迅早期情況的人,現(xiàn)在大概都不在了!”

  魯迅1912年2月去南京,在教育部與好友許壽裳在一起辦公。其實滬寧情勢也并不見佳,光復(fù)會的陶成章就在上海廣濟醫(yī)院被暗殺。5月初,魯迅隨部北遷?,F(xiàn)存《魯迅日記》第一則,便記載魯迅1912年5月5日“上午十一時舟抵天津,下午三時半車發(fā)……約七時抵北京”—天津至北京,三個半小時,就是當時的火車速度。

  魯迅到北京后,周建人曾去玩過兩次。1919年全家搬北京,住八道灣,那是拿新臺門(按,紹興城內(nèi)東昌坊口的周家老宅)賣掉分來的錢到北京買的。(購八道灣房及魯迅返紹接全家來京過程,可見是年十一、二月《魯迅日記》。)周建人說:“到北京后我到北大聽課,學哲學什么的。第二年下半年離開北京到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是里面的編輯介紹的?!?/p>

  魯迅收集碑帖,還是黎元洪做大總統(tǒng)時?!拔腋斞冈诒本┳r,他在埋頭看小說,編小說史料。他編小說史料,也跟母親有關(guān)。母親看了一世小說。魯迅告訴我,母親說,老大,我又看完了。魯迅說,我去找。”魯迅去南方后,由許羨蘇(許欽文的四妹)幫老太太找小說。周建人說:“許羨蘇是我的學生,到北京學數(shù)學。魯迅那時南下了,她住在魯迅家,幫助寫點家信,還兼幾節(jié)課。解放后,魯迅紀念館曾把她找去做館員?!辈?926年8月26日《魯迅日記》載,離京時到車站送行的就有許羨蘇(淑卿)在內(nèi)的十余人。

  關(guān)于魯迅最后的上海十年,周建人說:“魯迅從廣州回來,住在旅館,什么旅館記不清了。(查《魯迅日記》為共和旅館)我每天晚上去看他一次,有時也買點酒喝喝。說要找房子,那時東橫浜路景云里第三弄最后一家有一幢房子(23號)空著。我住在前面一弄,他的前門對著我的后門。他不用保姆,吃飯就在我們家里。后來我們住的隔壁有一幢空出來,他就搬過來。柔石在魯迅住過的第三弄的房子里住過,但是魯迅住以前還是以后,記不清了。魯迅搬來前沒有見過他,魯迅搬來后,見過柔石。后來柔石被捕,在他身上有魯迅給他的一封信。有人勸魯迅避一避,魯迅便到花園莊旅店住了一陣。后來搬到北川公寓,二樓右邊一個小門里?!保埕斞?931年4月11日致許壽裳信中寫道:“弟寓為‘北四川路’(電車終點)一九四A三樓四號。”周老說“二樓”,恐他記憶或我記錄有誤。筆者注]

  周建人說:“瞿秋白就是在這里(北川公寓)找到魯迅的。那時有個黨員被捕,他就要避開,就在魯迅家住了幾天。后來聯(lián)絡(luò)員告訴他事情過去了,找到住的地方了,他就走了。我與瞿秋白很熟的。北洋軍閥時,共產(chǎn)黨是公開的。我初到上海時,瞿秋白穿著西服,以共產(chǎn)黨身份演講。鄭振鐸結(jié)婚時,瞿秋白第一個演講,講的是共產(chǎn)主義思想。

  “我是二十年代過幾年,茅盾介紹認識瞿秋白的。他們到我家來,要我去教書。上海大學,瞿秋白是教務(wù)長。我去教過一個時期的書。那時學生支部書記是康生。那時星期六經(jīng)常到瞿秋白家玩,平時有特別的事也去。

  “魯迅叫我轉(zhuǎn)的信,大部分是黨內(nèi)的信。有時候瞿秋白住在魯迅處,有人送信來,信封上寫‘家姑奶奶收’。這種信我收到后,下班就立即送到魯迅處。魯迅把信給瞿秋白,他們看了,知道找到住處,他們就去了?!?/p>

  周建人還講了商務(wù)印書館的一些事,說:“鄭振鐸的岳父做商務(wù)印書館編譯局長時,是傾向進步的,他專門找些共產(chǎn)黨員來。讓沈雁冰編《文學》,還讓一個黨員編《學生雜志》。王云五一來就不行了。”商務(wù)印書館的待遇,大學畢業(yè)60元一月,高等師范畢業(yè)50元一月,外國留學生(日本帝國大學等)畢業(yè)300元,與教授同樣待遇。大學畢業(yè)60元逐漸加到180元,相當于講師的級別。學生考進去的,頭一個月24元,后來逐漸加,也有加到160、180元的。

  魯迅生平研究成果已極多,在大的方面難有新開拓,而周老樸素的口語化的回憶,告訴了我們許多新鮮生動的史料。尤其難得的是作為魯迅的同輩親人,周老以帶有濃重的浙東鄉(xiāng)音娓娓道來,這樣親切的現(xiàn)場感,更加彌足珍貴!

作者: 夏康達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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