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西苓紀念

發(fā)布時間: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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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苓逝去已經(jīng)半年多了。早就許了心愿,要寫點紀念文字,可是一提筆總覺得筆尖沉重,反而無話可說。在戰(zhàn)爭中,過多的生離死別刺激著我們,使情感日漸麻木,西苓的死訊就沒有使我流過一滴淚??墒窃S久以來,他的影子卻一直在記憶里浮現(xiàn),鮮明而且生動。我這才覺得,在麻木的泥淖底下,原來還潛流著這么脆弱的感情。

  這悲哀也不僅僅因為失卻友人。西苓的坦白和可親,自然使人不易淡忘;但稍稍熟悉中國電影界情形的,怕誰都有一個更其痛切的聯(lián)想:西苓的去世,對荒蕪的影壇是一個何等巨大的損失!

  人世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惋惜的:一個應當活著的年輕人,卻為疾病所俘虜,僅僅兩三天工夫,一撒手就帶走了一切,愛情、事業(yè)、彩虹似的理想……

  看過《船家女》和《十字街頭》的電影觀眾,我想多數(shù)是知道沈西苓這名字的吧。在電影界,直到今天,可以貢獻一點像樣的作品的導演,只是寥寥可數(shù)的幾位,西苓正是其一。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光輝的成就,已經(jīng)毫無愧色地可以在電影史上占有一頁。而他的艱苦的經(jīng)歷,也正好反映了中國電影事業(yè)從落后到進步的一段行程。

  我們這社會是一個頑固的堡壘,現(xiàn)存的秩序儼然像一方巨石,鎮(zhèn)壓著一切新生的嫩芽。可是“一·二八”前后,電影界也吹動了春來的風信,報紙和雜志上,到處發(fā)出一種喊聲,解釋著電影教育的重要,要求轉變,要求進步。若干先進的文藝工作者,懷著拓荒者的熱忱和信心,開始向這荒地上移民。西苓就是最初的拓荒者之一。

  但他幾乎一直受著排擠。雖然他的毫無矜飾的面容,毫不雕琢的動作─一宛然分明袒露的胸襟,使人一望而知是無須加以戒備的好人,但在守舊者看來,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危險的勢力。

  以包身工為題材的《女性的吶喊》,是西苓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不幸失敗的作品。他最初擔任的工作是置景,從布景師到導演,經(jīng)過艱難的爭取,而許多人也正在熱心地期待著他的失敗,來證明他們“新人物到底不行”的理論?,F(xiàn)在這理論有了根據(jù),一時公開的譏諷,背后的嘲笑,幾乎要將他淹沒。連公司里的三四流演員,都沒有一個愿意再受委屈,在他的導演之下演戲。

  “想法子弄一筆錢,把這倒霉的片子買下來……”西苓好幾次沮喪他說。─—這計劃自然沒有成功,他只好低下頭再去嘗試。

  一種難言的屈辱,他隱忍過去了。他的全部活動只蘊結著一個欲望,那就是作品的完美,因為他的成敗不只是個人的成敗。在第二部作品里,他引用了全部和他境遇相似的新人來演戲。那結果卻得到了意外的成就。當他的新作第一次試映完畢,在戲院的走廊上,一位極有聲望的先輩熱烈地握了他的手,激動地說:

  “西苓,我祝賀你,你成功了!”

  西苓羞紅著臉,像一個女孩子,踧踖地連一句謙遜的話也說不出來。接著他的身邊就圍繞了一群大明星,有如眾星拱月,同時含笑為賀,說是希望有在他下一部作品中擔任一個角色的幸運。

  那片名叫做《上海二十四小時》,劇本出自一位隱名的左翼作家之手。但到后來公映的時候,據(jù)說因為是“宣傳赤化”的作品,被剪刪得面目全非。其間還引起許多風波,幾乎逼得西苓不能再當導演。

  試映新片的時間照例在夜半,─—電影院的營業(yè)時間以后,到試映完事,天光已經(jīng)發(fā)白了。我們從子夜的街頭跑回去,西苓只是反復地感慨:

  “真厲害,這樣的做人,真厲害!”

  是的,“這樣的做人”!世故與流俗的泛濫,─—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洪流里,連最低限度的潔癖,也常常受著迫害。

  朋友中間,西苓以軟弱出名。但他也有他應付環(huán)境的方法,那就是堅韌地忍受,沉著地進攻。漸漸地,他學了一點乖,懂得了怎樣使自己減少吃虧的訣竅;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在制片工作上得到了許多便利,同時他的作品的成就也更顯著了。但因此好像也就引起了一點不滿。─—意思大約是“陽似謹愿,陰實圓滑”之類。這也并非對于西苓特別的苛刻,我們都有一種習慣,對于壞人容易寬恕,對好人卻總是取求全責備的態(tài)度。仿佛在這樣的世道里面,要使它改善起來,老實人就應當始終吃虧。

  我曾在電影界混了好幾年,一踏進那圈子,最初認識的就是西苓。在這一段不算很短的年月里,除卻洞察了許多駁雜的世態(tài),可以傾心相談的朋友,也不過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我和西苓輾轉在三個電影廠服務,也幾乎三次都是同時進退的。同樣服役于人類理想的志士,革命者的熱烈使人感泣,學者的莊嚴使人起敬,而藝術家的親切使人生愛。西苓屬于后者,生活里并且保留著成年人所極其缺乏的天真──在無須拘束的場合,他常常一高興就蹦跳起來,習慣地摹仿米老鼠的跳舞。這瞬間,恰如電光的一閃,在生命深處照出了潛藏的童心。他的真摯使人易于接近,不但可以常常談笑往還,也可以不必掩藏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彼此傾訴一點私事,從而得到溫暖。

  有誰理解無垢的友情的嗎?它正是生命里的一掬甘泉。

  三年余來的戰(zhàn)爭,對于剛剛走向健康的中國電影是一個大打擊。當上海成為“孤島”以后,支持著中國電影進步一面的工作者,都浮云似地吹散了。在初寒的天氣,我黯然地送走了一大批朋友,西苓和他的姊姊沈茲九,他的愛人,還有打扮得像商店伙計一樣的蔡楚生。他們裝作不相識者,坐著輪船駛出了敵艦縱橫的吳淞口。

  在西苓臨走的前些時,幾乎每天都見著面。他在意興闌珊中帶著興奮,那是因為他跟熊輝的情感已經(jīng)成熟。西苓的婚姻有缺憾,男性的溫柔無從寄托,是為若干接近的朋友所知道的,但他跟熊輝在將要結婚之前,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關系。他進行得很秘密。戲劇和電影工作者的兩性問題是洋場才子發(fā)揮才情的好資料,也正是他們仗義執(zhí)言的好題目,一被人家知道,就會鬧得沸反盈天。我懂得,這也正是西苓近年來學得的小乖。兩個人中間的私事,自然也無須學時髦人物那樣的特別張揚,用以表示自己的浪漫。但這時候他開始帶著一個極其好看的女性到我家里來了,在決定離開上海之前,他本來還預備暫時遷居隱避,而找房子也跟她在一起,我這才知道了此中的消息。等他們決定走了,我請他作了一次小敘,算是送別,也是祝賀。西苓不善于飲,這一天卻喝得醺醺大醉,洗臉時醉眼朦朧地望著毛巾上的紅花,他至于吃驚地叫起來:

  “怎么,金魚游出來了?”

  在凄清的街燈下,我目送他和熊輝坐著人力車逐漸遠去?,F(xiàn)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看見他的最后一瞥了。

  以后我只跟他通了兩三次消息。在懶得寫信這一點,他似乎跟我同病。我只曉得他后來到了漢口,又到了重慶,也還是在使用著電影這武器?!?/p>

  終于意外地傳來了他的逝世的噩耗。

  戰(zhàn)爭對人是一種殘酷的磨練,許多我們懷念中的友人,在風晨雨夕,曾經(jīng)屢屢夢幻著重逢的愉快的,許多都已如辭枝的落葉,永遠從人間失去。想到這些意外的傷痛,就不禁涌起一片激情和悲憤!

  因為西苓的去世,想到電影界的人才寥落,更想到近來上海影壇的墮落,則更覺得這一縷穿心的寂寞,不僅是個人的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

作者: 柯 靈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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