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的第一首新詩
我是少年!我是少年!/我有如炬的眼,/我有思想如泉。/我有犧牲的精神,/我有自由不可捐。/我過不慣偶像似的流年,/我看不慣奴隸的茍安。/我起!我起!/我欲打破一切的威權。
我是少年!我是少年!/我有濆騰的熱血和活潑進取的氣象。/我欲進前!進前!進前!/我有同胞的情感,/我有博愛的心田。/我看見前面的光明,/我欲駛破浪的大船,/滿載可憐的同胞,/進前!進前!進前!/不管它濁浪排空,狂飆肆虐,/我只向光明的所在,/進前!進前!進前!
上面這首詩,題目是《我是少年》,作者是剛剛二十出頭的鄭振鐸,發(fā)表在1919年11月1日北京《新社會》旬刊創(chuàng)刊號上。這是后來成為著名文學家的鄭振鐸先生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學作品。
1918年,鄭振鐸考上北京鐵路管理學校(今北京交通大學前身)。寫這首詩的時候,古城北京正席卷著一場改變整個中國的暴風驟雨——五四新文化運動。而鄭振鐸,就是北京愛國學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不久,他就與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李大釗、陳獨秀等建立了直接的聯系。而《新社會》是以他為主,與瞿秋白等人創(chuàng)辦的五四時期的重要刊物。在他寫的發(fā)刊詞中豪邁地表示,要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平等,沒有一切階級一切戰(zhàn)爭的和平幸福的新社會”。
《我是少年》這首詩,在當時可以說是“一炮打響”的。有兩件事可以證明。一是發(fā)表后不久,1920年1月,它就被上?!靶略娚纭背霭娴奈覈挛膶W史上第一本《新詩集》收入。該書比后來一直誤傳為“第一本”新詩集的胡適的《嘗試集》要早問世兩個月。(當然,《新詩集》是“合集”,《嘗試集》是“別集”)《新詩集》所收均是早期新詩名作,受到當時讀者的熱烈歡迎。“不上幾個月,初版本已經賣完”(見再版本封四《本社啟事》),至9月即有再版。另一件是,鄭振鐸此詩當時又博得著名語言學家、時在美國哈佛大學任漢語教授的趙元任先生的喜愛,被選作教材。趙教授并親自朗誦,錄制成唱片,在海內外流傳。1922年10月,上海商務印書館還出版了趙教授的《國語留聲片課本》,其中詳細講解與分析了鄭振鐸此詩的節(jié)律和朗誦方法。同時被選入該課本的新詩人,只有胡適。
這兩件事應該是當時其他新詩人很少有的,是一個非常光彩的起點和亮點。此后,鄭先生還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不少佳詩??上?,后來的研究者知道的實在太少了。從1930年代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起,一些“新詩選”即便選了鄭振鐸的詩,也都是互相抄來抄去,從不選《我是少年》這首詩。現今,除了極少幾本比較優(yōu)秀的著作以外,幾乎所有的“現代文學史”“新詩史”類書,則連鄭振鐸是一位詩人都吝于承認。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詩人,只有在實際上反映了他所處的時代的精神,才可能獲得其詩人的價值;逆而言之,任何詩人,不論其藝術技巧如何高妙,如果脫離與違背了時代精神,也就無甚價值可言?!拔逅摹睍r代精神之最杰出的詩化,無疑首推郭沫若的詩集《女神》;而鄭振鐸的《我是少年》,就正具有《女神》之風格。誠然,鄭振鐸的詩,總的說來在成就和影響上是遜于《女神》的;但他的這首詩,盡管不是發(fā)表在文學報刊上,卻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當時在全國甚至在國外廣有影響的優(yōu)秀之作。值得指出的是,郭沫若當時所發(fā)表的帶有狂飆突進精神的第一首詩《浴?!?,發(fā)表于1919年10月24日,也就是說,鄭振鐸這首詩與其相比,在時間上也只差了一個星期。從藝術上看,《我是少年》沒有巧妙的構思、美麗的辭藻,形式上似乎是略嫌粗糙的。但是,它以氣勢取勝,以激情動人,一往無前,先聲奪人。它通篇用了二十個“我”字,令人聯想起郭沫若三個多月后發(fā)表的《天狗》:“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相比之下,鄭詩沒有郭詩那樣“狂”,但其熱烈進取的精神則一,其叛逆反抗的思想無異。詩中的“我”,有著廣闊的胸懷,是詩人的化身;當然,“我”又不能僅僅被認為是詩人自己,而是代表了整個朝氣蓬勃一代青少年,表現了新的理想的力量?!段沂巧倌辍返牡诙尉挂贿B用了九個“進前”。這種強烈的節(jié)奏,頗顯粗獷的藝術形態(tài),也正是當時人們所歡迎的??梢哉f,鄭振鐸一放開詩喉,便向內融入了、也向外匯入了時代的最強旋律。而在當時,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奮進豪邁的詩的作者也并不多。人所周知,鄭振鐸與郭沫若后來分別是文學研究會與創(chuàng)造社這兩個不同流派的新文學社團的主要負責人與代表作家,但他們最早的新詩的風格竟這樣相似。
對這首詩的最經典的評價,是六十多年后鄭振鐸的老友葉圣陶先生作出的:“振鐸兄的這首《我是少年》發(fā)表在‘五四運動’之后不久,可以說是當時年輕一代人覺醒的呼聲。這首詩曾經有人給配上譜,成為當時青年學生普遍愛唱的一支歌?!Y交四十年,我越來越深地感到這首詩標志著他的一生,換句話說,他的整個生活就是這首詩。他始終充滿著激情,充滿著活力,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感染?!?《〈鄭振鐸文集〉序》)
但我最初曾懷疑葉圣老說的“曾經有人給配上譜,成為當時青年學生普遍愛唱的一支歌”,以為可能是老人誤記。因為如上所述,趙元任曾為此詩“配上譜”,但那是為朗誦而配的節(jié)拍譜,并不是為唱歌而配的樂譜。我還讀到過朱自清先生的《唱新詩等等》一文,文中也寫到這首《我是少年》,但朱先生也只說曾聽過趙元任朗誦此詩的唱片,并沒有說是“一支歌”。我聽說葉圣老晚年年紀太大,有的文章是由兒子起草的。于是我特地給葉至善先生寫信請教。至善先生鄭重回信說,鄭先生此詩確實譜過曲,他小的時候就唱過,而且至今還會唱!可惜我人在上海,未能去北京葉府聆聽至善先生唱幾句,心里總還感到不夠落實。
近日,我查閱建國前的老《申報》,在1929年1月26日《申報·本埠增刊》上竟驚喜地看到《中國播音協會節(jié)目》一文載:“南京路十二號中國播音協會,今晚七時三刻至八時三刻,請上海盲童學校學生播唱。排定節(jié)目:(一)國樂,《歡樂歌》《淮黃》;(二)單音唱,胡適新詩《老鴉》、鄭振鐸新詩《我是少年》;(三)西樂……”啊呀,千真萬確,《我是少年》確實就是曾經被譜曲而可唱的!而且,我又在1929年7月5日、1935年4月6日、1935年5月19日的《申報》上,也看到有音樂會上青少年演唱《我是少年》的記載!
現在的問題是,不知道是何人、何時譜的曲?是不是仍是趙元任先生?那個樂譜還能不能找到并重新演唱呢?我想請音樂界的朋友等也都來幫幫忙!因為在我看來,如果今天我們能“發(fā)掘”出來并重新演唱鄭振鐸先生的《我是少年》,其意義至少決不下于現在重新演唱趙元任譜曲的劉半農先生的“五四名詩”《教我如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