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與《文藝談》
我父親泛論“文藝為人生”的《文藝談》,這時候正好在北京的《晨報·副刊》上開始連載。我想,半淞園的那次集會,即使沒作為專題提出來討論,也大大激勵了我父親放膽寫下去的勇氣,并迫使他比較全面地考慮了還有哪些關目非談不可。《晨報·副刊》的主編孫伏園先生,也列名為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他約我父親每天供給他千把字的一段稿子,采取雜感的形式,闡發(fā)“文學是人生的表現(xiàn)和批評”的主張,兼及作品的功能和創(chuàng)作的要素;盡可能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別拘謹。如此約稿算得寬松了,千把字也不算多,只需第二天上午小火輪起錨之前付郵。父親白天得上課,吃過晚飯才能動筆,夜工常常趕到十二點過后。我母親只擔心他身體吃不住,沒想她自己倒擔心出一場病來。父親后來改頭換面,把這件事寫成了小說,題目就叫《小病》。
四十則《文藝談》共五萬多字,沒出過單行本。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時候,我還不識字。直到一九八〇年,歐陽文彬兄受上海文藝出版社委托,選編《葉圣陶論文藝》,我才有機會看到抄件。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不同意把他的《文藝談》收進“論創(chuàng)作”。說實話,差不多半個世紀之前寫的四十則雜感,我父親哪能記得清他當時都寫了些什么。我于是仔細讀了一遍,發(fā)覺這四十則雜感中有許多話,我父親后來還在說,還在寫。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些話題,父親怎么在五十年前就提出來了呢?只可惜那時的白話文念起來頗吃力,不如我父親后來寫的順暢明白。在陪父親喝酒的時候,我只當作聊天,作了《文藝談》的審讀報告,當然是零零碎碎的。記得從“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開的頭。因為父親前兩天正好跟我講過陸放翁,說他作詩作到八十四歲,才悟到“功夫在詩外”,主要不在于辭藻和技巧。
在《文藝談》中,父親說詩不是作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所謂“寫出來”,指的是記錄了人生的真際。我問父親是否還記得,抗戰(zhàn)前他評曹禺先生的《日出》,用的題目本來是《成功的群像》,后來改成了《其實也是詩》,不正是因為這出戲記錄了人生的真際嗎?《文藝談》中還有這樣的話:充實的生活就是詩。誰的生活充實,誰就是詩人,至于寫不寫出來,看他本人的興致了,當然應該慫恿他寫出來。我說,我很喜歡這一段話,給詩下這樣的定義,不知先前有誰提過沒有?!段乃囌劇氛f作品的功能,在于增進人和人之間的理解,喚起人們同情。我看也沒有什么錯。說作者都聚集在城市里不是件好事情,當時恐怕沒有多少人贊同吧?像獵人搜尋野物一般,偶爾到鄉(xiāng)村里走一遭,找了些零星材料就回家閉門創(chuàng)作,難道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那時候已經開了端?……說著說著,杯里的酒就干了。父親對我說:“要是你不提,我真還記不起來了。《文藝談》用不用,讓歐陽去決定吧。”
《文藝談》真?zhèn)€是雜感式的,四十則的主題沒有邏輯的排列次序,我父親好像哪一壺開了就提哪一壺,很自然地把心里想到的全寫了出來。除了幾段例文,沒有引誰誰誰的話;這是我父親作文的習慣,也可以說是脾氣。那么我父親的這么些想法,是從哪兒來的呢?如果分門別類,有的話題來自書本,有的話題來自社會或自然界,也有來自城市或鄉(xiāng)間的,也有就來自課堂的,恐怕最多的,得數(shù)跟好朋友聊天聊出來的。受到了點兒什么觸發(fā),他就追根究底想個沒完,還要找好朋友聊聊,這也是我父親的習慣。在《文藝談》中,他說小說不該這樣寫,不該那樣寫,其實大半是他自己的失敗經驗總結;也是他戛然而止,不再寫文言小說的原因。他不愿意讀者去撞他自己撞過的壁,所以把這些也都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