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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歐行日記(摘錄之二)

發(fā)布時間: 2022-04-26
來源: 《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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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六日

  上午,在甲板上坐著,開始讀法文,向一個紅鼻子的法國軍官請教。他很肯細(xì)心的教。我應(yīng)該記著,他是我第一個法文教師呢!吃飯時,他就坐在我們鄰桌。那些軍官們都很客氣;我們的同伴各都找到了一個兩個法文教師,且都在他們之中找著。

  中午,洗了一個澡,因昨夜說洗,實在未洗也。

  下午,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fēng),很安逸,談著,笑著,正如坐在家中天井里一樣。

  傍晚,正在晚餐時,突見窗洞口現(xiàn)出藍(lán)色,真藍(lán)得可愛,如藍(lán)寶石一樣;壁是白的,窗口是金色的,而窗中卻映著那末可愛的藍(lán)色!

  夜,寫了一篇《海燕》。

  天氣漸變,風(fēng)很大,雨點亦不少,甲板上不能坐,只得去睡。時已十時。船頗顛,然已入睡,亦不覺也。

  偶見船上貼布白處,有船期表一張,茲錄一份,附于下:

  開船停船的時間表,昨日才抄得,今錄一份奉上。所謂“8H”者,即上午八點鐘也,所謂“16H”者,即下午四時也。自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時半開船,至六月二十五日正午十二時方到馬賽。在路上要經(jīng)過一個月零五天?,F(xiàn)在才過了七天呢!

  數(shù)日來未抄菜單,茲就記憶所及者抄錄于下:

  二十四日(午)牛肉,雞飯,雞肉,蘋果。

  (夜)飯湯,牛肉,黃豆,香蕉。

  二十五日(午)牛肉雜菜,小豆,豬肝,蘋果。

  (夜)黃豆湯,牛肉,茄子肉餅,杏仁葡萄干。

  二十六日(午)冷盆(牛肉),雞蛋,通心粉牛肉,杏仁葡萄干。

  (夜)黃豆湯,綠菜泥,生菜雞,布丁,蘋果。

  如此瑣瑣記錄者,或可作為后來旅行者坐法國船之指南也。廚子烹調(diào)頗佳,牛肉尤其好吃。惟間有難吃或吃不慣之菜,如綠菜泥之類。又每飯必有干牛酪,我們都不吃。菜的分量不多,很容易餓。我們也沒有吃零食,因此,倒可以減少暈船的危險。

  五月二十七日

  早晨起床得很早,有大風(fēng),后又下雨不已。很難過,似乎要嘔吐,連忙吃了暈船藥,又在甲板上坐了許久,到了十時,方才安舒如常。虧得昨天船上張了天幔,不然,悶在屋里一定要吐。這是歐行第一次遇到的風(fēng)波,青色的海水,洶涌的奔騰著,浪頭很大很高,幾個女客們,居然有臥床不能起立者,因為船不小,所以還平穩(wěn),然船身已傾側(cè),正在閑談間,忽已見到陸地,昨日本已見陸,后來又不見了。現(xiàn)在再度遇到,不覺為之一喜。午餐后,不知不覺的船已進(jìn)了西貢的港口。兩岸很窄,都是矮樹雜草,滿目的蓬勃的綠色。我們很奇怪,這末大的船,竟能駛進(jìn)這末窄小的河道——這河道,大似平常我們清明上墳時經(jīng)過的較闊之河道。差不多船旁離岸只有一二丈,岸上的一草一樹都俯看得很清楚。河岸很低,離水至近。許多樹都半植在水中;沒有一所房屋。突然的,在河岸的一邊,有一所洋房立著,房的左右,植著亭亭的碧綠的棕櫚樹和頂著極紅極紅的花或果的不知名的大樹;那樣美麗的一塊好景呀,我們見之真如在沙漠中見到了一塊綠洲,除了驚詫贊嘆,別無他話可說。這是我們見到熱帶風(fēng)物的第一次!過此后,河身反倒寬闊了,船更傾側(cè)得利害。下午二點鐘時,船便到岸了。西貢的埠頭,并不怎么熱鬧。幾輛汽車,后來又來了幾輛人力車,幾十個接客的人和苦力,幾間半洋式的房子,再加七八個下船的旅客,如此而已,還沒有上海埠頭那末熱鬧,還沒有香港海面上有那末多的汽船,大輪舟,小舢板如穿梭似的往來著。一片黃色的河水,幾葉小舟容予于其間,這是西貢呀,我們將在此停舶三天以上之西貢呀!

  我們的護(hù)照,前一天已由三等艙的艙長取去,預(yù)備代我們向西貢警署蓋印了。船到了不久,即將已蓋好印的護(hù)照交還給我們。

  一個賣明信片者上船來兜賣他的貨物,又有洗衣服者上來取衣服去洗。安南人,完全是我們的一個樣子的人呀;那位艙長,將那位賣明信片者一手叉出艙外,軍官們對他的態(tài)度也不大好。唉,這是安南人呀!有一個同船的安南兵對同船的一位謝君說,“我們不愿為異族所統(tǒng)治,我們寧愿為同種的人所統(tǒng)治!”這是多末一句帶血的話呀!

  五月二十八日

  昨夜有微雨,同徐,魏二君及幾位華僑,一同上岸去游看西貢風(fēng)物。出了碼頭不久,即至大街。道中擺了許多貨攤。車道不大,泥水淋漓,倒是行人道闊大,擺了一行貨攤之外,還有很闊的路,給行人走。街上開店擺攤者多為廣東人,招牌亦多用中國字,驟見之,不相信是走在法國人統(tǒng)治的西貢道上??Х瑞^電光淡綠,細(xì)綠的竹簾低垂著,似有涼氣從屋中吹出。門前是幾棵植在木桶中的棕樹。一家家住戶也都布置得很雅致。但夾于他們之中的卻是不在少數(shù)的掛著“公煙開燈”的鴉片煙店。這是西貢的特色!

  夜中所見的西貢,完全是中國人統(tǒng)治著的西貢。

  今天,早起,我們五個人一同到植物園去,每人車資三角,坐的是人力車。但路卻不遠(yuǎn)。植物園中動物很多,風(fēng)物亦佳。有虎,豹,象,熊,猴子等等,還有各式各樣的飛禽。因為我立在草地上照相,幾乎闖禍,我們不知道他們的草地是禁止人走的,虧得有一群相識的法國軍官走過,方才解了圍。我們心里都不大高興。

  下午,偕了徐,魏,袁及二位法國軍官同出。我們見到了禮拜堂,總郵局及其他法國人公共場。這時的西貢,乃是法人的西貢了,與昨夜的完全不同。昨夜的西貢,無異于上海,無異于北京,今日的卻大不相同了。不僅有勝于上海,香港,直是一個小規(guī)模的巴黎城了。到處都是高大的熱帶樹,都是碧綠的小草地,都是精美的建筑。這條街道是兩行綠林,如穹門似的張蔽于天空,那條路也是如此。間有如火似的血紅的花朵,綴于高樹頂上,映于綠葉叢中,更見其秀媚無比。紅色的花瓣,零落的散墮于行人道旁的綠草茵上。幾乎到處都是公園了!我很后悔,昨天差評了西貢!非真知灼見,非自己有深入真切的觀察,真不易下評語也。由教堂街轉(zhuǎn)到公園,面積不很大,而與植物園又不同。沒有別的布置,除了平鋪的綠草與大樹,然已足動人了。這時天色驟變,雨點疏疏的落下。我們雇了人力車到一家咖啡館中,吃了些啤酒與汽水。又吃了幾只檬果,價很便宜,而香色都較上海出售者為佳勝。出咖啡店后,到照相館中洗了幾卷照片,即回船。船上很忙亂,因為運(yùn)貨,甲板上幾乎不能立足。不久,即到房中去睡了。很熱,有汗。天將明時,做了一個夢,夢見箴正在預(yù)備護(hù)照,要到歐洲來,且似有一個小孩子同來,正在這時,頭頂上鐵與木相碰的聲音繼續(xù)的響著,竟為他驚醒了這一場好夢。

  昨夜(二十七日)閑游時,曾買了一大枝香蕉回來;這肥短的黃色果,較之上海所見者亦不大同。曾見了大木梨,要買兩只,叫價一元,又要買一只刺果(顏色有綠有黃),卻要一元半,都未買。也許他們是欺騙異鄉(xiāng)人呢。又吃了三只椰子,每只倒只要一角,并不貴。

  五月二十九日

  晨起,赴岸。偕同魏,袁,及一個法國軍官,同去取照片;照片共二卷,在上海所照者都極好,此后所照的則模糊不清??上б騼H顯像而未印出,不能寄回給親友們看。又到大市場,與上海的差不多,僅外圈多雜貨攤一層。買了一個大婆羅蜜。欲買安南文的《鳳儀亭》諸書,要五角一本,太貴,故未買。下午,下雨,與魏,袁同去理發(fā),理發(fā)所為廣東人所開。西貢交通器具甚奇,多用牛車,又有小火車。

  五月三十日

  六時開船。今日風(fēng)浪頗大,一點事也沒有做。午睡了一會,睡后,上甲板小坐。頭頗暈。吃了一付暈船藥,略覺好些。晚餐仍可吃得下。頗有幾個人在嘔吐。

  五月三十一日

  西貢給我們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但安南的衣服起居,則頗有古風(fēng)。他們主要的交通物是牛車,常用兩只很壯健的牛拖著,車上可裝載不少的東西。這種車在我們中國是早已消滅了;再有一張明信片,上畫一個老人,悠然自得的坐在椅上,以他的過長的指甲自夸著,這也是我們所不大見的。我們中國人在那邊頗有些勢力,占商業(yè)的中心,然在政治上則絕無插足地。我為只求能安分營商而已,永遠(yuǎn)不想?yún)㈩A(yù)政治也。

  昨日早晨風(fēng)波甚大,倚在船欄上,白浪沫可以飛濺到臉上來,這是第一次的大風(fēng)浪呢。下午,又下了大雨,我們由頭等艙的甲板上回到餐廳,然今日則天氣頗好,并不暈船。寫了三封信到上海去!

  六月一日

  早起,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將到新加坡了,大家都立在甲板上。小島沿途皆是。陽春晨風(fēng),在在皆足悅?cè)恕S鋈齻€華僑,他們是復(fù)旦學(xué)生,預(yù)備回家,他們的家即在新加坡;還有一個謝君,燕大畢業(yè),再有三位紀(jì)姓兄妹,年紀(jì)很輕,也是由上?;丶业摹K麄兌家鹊叫录悠戮焐洗炦^護(hù)照后,方可上岸。船停在海中,有幾葉小舟,如兒童的玩具似的,(我其初真以為是那里淌來的小紙船呢)從遠(yuǎn)處趕來。到了近處,方才知道有人坐在上面。他們叫道:“Madame,A la mer”(太太,到海中去?。┪覀儾胖浪麄兪菨撍″X的乞兒。當(dāng)時有好幾個人拋下銀錢去(銅元他們不要),他們?nèi)缜嗤芩频模瑵撉鋈胨?,立刻便把拋下的錢取在手中了。我也拋下兩個角子下去。他們那樣伶俐的身段與技術(shù),真足令初見者為之驚奇不已。警察恰在這時來了,我們的艙長,把那幾位到新加坡去的人推到頭等艙去。因為他們在那里驗護(hù)照。所有這幾位注冊學(xué)生的人,護(hù)照都為他們扣留,說停一會再要問一問。我們頗為之氣憤。新加坡,乃至南洋的一切地方,都應(yīng)該是我們中國的,他們都是我們開辟的,一切文化風(fēng)俗都是中國的。如今乃為異族所宰割,壓迫,我們豈能忍受到底!謝君說,期以十年,試看我們的手段!

  船終于傍岸了,他們又被問了一次,護(hù)照還是不發(fā)還,除了一位紀(jì)姓的女孩子的以外,說:明天可到警察局里去取。我們很想上岸,怕不能上去。后來,他們說可以自由上下,方才偕魏徐二君同上,雇了一輛馬車,說明來回共洋一元五角。那位年老的土耳其車夫,態(tài)度到很好。我們買了些暈船藥,換了些錢,到一家廣東人開的冰店里吃些冰,便又回來了,只多給了他五分錢,他已很高興!在碼頭上買了些雜物,如小象,郵票之類,預(yù)備寄回家去給箴。新加坡靠近赤道,然我們并不覺得很熱。下午六時,開船西行?,F(xiàn)在是別了中國海,進(jìn)入印度洋了,要六月七日才到科倫布呢。希望不遇著大浪!希望暈船藥用不著!

  六月五日

  連日被印度洋的波浪,顛簸得頭腦浮漲,什么事也不能做,連法文也不念了,只希望早日到科侖布,艙里是不敢留著,怕要暈船,終日只坐在甲板上——除了吃飯的時候;走路時,兩足似乎不踏在實地上,只是飄飄的浮浮的,如虛踐在云霧中。到現(xiàn)在才覺得海行是并不怎么快樂!下午,船上又宣布:明日下午二時可到科侖布,這是比預(yù)定的早到一天了。我們是如何的高興呀!大家都忙著做稿,預(yù)備寄回去。我一個字也不能寫,還是有《A la mer》那一篇。

  六月六日

  聽說昨夜風(fēng)浪很大,但我不覺得。曾做了一夢,夢見在家中,與箴相聚談話;醒來時,卻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很難過。窗洞外還黑漆漆的。不覺的又睡了一會。起來,已近八時。吃早茶時,我是最后的一個了。告牌上又宣布:今日下午二時半到科侖布,明日上午六時開船。望陸地如饑渴的我們,見到達(dá)期遲了三時,很不高興。上午,寄出好幾封信,“Athos專號”(三)的稿,亦寄出。飯后,計算到科侖布還要五六小時呢!我真有點怕看見海;那濁藍(lán)的海水,永遠(yuǎn)的起伏著,又罩之以半清半濁夜天空,船上望之,時上時下,實在是太令人厭倦了?!坝幸獾却瑏淼糜?。怎么還不到呢?沒有一個人不焦急著。突然前面天空有一堆濃云聚著,我猜想,快要下雨了。不及我們起來躲避,那雨點已猛惡的夾在狂風(fēng)中吹落,正向著我們吹落!連忙用帆布椅子做臨時帳篷去擋住它時,已淋得一身濕了。虧得一二分鐘后,船已駛過這堆雨云,太陽又光亮的照著甲板。濕淋淋的帆布椅和微潮的衣服,不久即干了。在這時,在北方,已有一縷陸地的痕子可見,也偶有輪舟及帆船在遠(yuǎn)處天邊貼著。這是將近海岸的表示。等待著,還有兩小時可到呢。果然到了三時半,科侖布的多樹的岸方出現(xiàn)于我們的北面。船緩緩的駛著,等待領(lǐng)港者導(dǎo)引入港口。港口之前,有兩道長壩,如雙臂似的,伸入海中,壩上有燈塔幾座。船都停在壩內(nèi),那里是浪花輕飛,水紋粼粼,很平穩(wěn)的;壩外則海濤洶涌得可怕。宛如兩個世界。大海的水,與石壩時起沖突,一大陣的浪花,高出于壩面幾及丈,落下時,壩岸邊便如瀑布似的掛下許多水。這是極壯觀的景狀;海寧所見的浪頭,真遠(yuǎn)不及它。

  船進(jìn)港口,停在水中。我們到頭等吸煙室將護(hù)照給英國警官蓋印后,即可上岸。走到梯邊,有一個屠戶似的岸上警察印度人,在查護(hù)照,只有已蓋過“允許上岸”的印子者,方許下梯。那些下船的人真多!可見大家都渴望著陸地。我們?nèi)灾蝗齻€人,徐,魏和我。MM公司預(yù)備了一只汽船送我們上岸。上岸時已經(jīng)四點半。日影已漸漸淡黃了。換了錢;一百佛郎,可換十個半盧比。即上一個汽車,他們兜攬生意甚勤,兜攬的是一個老印度人,彼得。說好每點鐘四個盧比,以兩點鐘為限。先到公園。沿途街道很窄,一切都是新鮮的。汽車夫到處指點。公園中樹木都是印度的,與我們大不相同;到處是香氣,似較西貢公園好得多了。繼到博物院,他們已將關(guān)門了,草草由院役領(lǐng)看一周即出,并不大。空地上有許多動物,但也只限于小動物,并無大者。其中有蛇名Copla者,乃我第一次見到的,雖然聞名已久。聞廊下有明永樂間鄭和所立碑,因時促未見。繼到大佛寺,完全是新式建筑,一切都似新的。大佛偃臥于大殿中,四周都是“獻(xiàn)桌”,大理石的,桌上放了許多花;那些不知名的花,香氣撲鼻。有窮人曾以此花來兜賣,以無零錢,只好不買。地上極清潔,凡參觀者都要脫了鞋子才可進(jìn)去。墻上都是壁畫;臥佛之左近,都是小佛,面貌都類歐人,與我們在國內(nèi)所見者迥異。大殿甚小,遠(yuǎn)不及靈隱及其他寺觀之偉大也。繼坐汽車上山,隨即下山,到碼頭時,恰恰二小時。給了他們十個盧比。他們并不爭多論少,說了聲謝謝。還向他們問明了到青年會的路。我們在會里吃了晚餐。他們吃的一種米飯,很奇異;一盤飯,六個小碗,盛著菜,不知何物。我們可惜沒有要一盤來嘗嘗。最后,吃到一種水果,瓜類,綠皮黃心,甜而香,真可算是香瓜,還帶些檬果味。飯后,在街上閑步,有許多店家來兜生意,很討厭;還有幾個流人,向我們招呼道,“Lady,Lady”。我們只好一切不理會。在一家藥房里,見到報紙,知奉軍在河南大敗的消息,為之一慰。九時,回到碼頭仍坐MM公司預(yù)備的汽船回來。在汽船上遇到一位中國女子,她是坐Sphinx回國的;這只汽船也送客上Sphinx,略談了一會。汽船九時半才開。我們到船時,大家都已睡了。科侖布附近有甘底者,系佛之故鄉(xiāng),惜不及去一游。

  六月七日

  晨起,船已開行,也不知是何時出港的。大浪起伏,船甚顛簸。上午尚好,下午則加之以狂風(fēng),甲板上幾乎立不住??床几?,板上所示,我們離亞丁尚有二〇三〇里,至少印度洋上生活再要過六天以上。終日是黑色的海,重濁的天,真是太單調(diào)了。我甚至不敢把眼去望海水;只好常閉著眼。有人說,清閑是福。我在此,連書都不能看,字都不能寫,終日躺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真是清閑極了。然而我覺得是無邊的厭倦,是時光的太悠久;吃了早點,等著早餐的鈴聲,吃了早餐,又要等著吃午飯的鈴聲……吃了晚餐后,再盼的早早的到了九點十點,好去睡。(早睡怕半夜醒來更苦)并不是為吃,為睡,為的是好將這一日度過!然而這其間的一分一秒,一點兩點是如何的過去的慢呀!真的,我是沒有以前的好興趣了。幸而,還不至大暈船,飲食還照常。唯一的足以鼓動興趣者是遠(yuǎn)遠(yuǎn)的見了一縷煙,是望著來舟漸近,漸漸的過去;然而這是一日至多不過一次而已。偶然的倚在船欄上,望著船頭所激起的白浪,有時竟濺及甲板,氣勢雄偉而美麗,較之在中國海上所見者大不相同。這才可算是海浪!印度洋之足以動人者唯此而已。然而這是天天見到,刻刻見到的,久看也覺得淡然了。下午,看戈公振的《歐游通信》,覺他所見與我們略有不同。他說過Djebont時,要經(jīng)流淚岬,浪頭極大。我不禁為之凜然。夜,讀春臺的《歸航》,其中《船上的小孩子們》一篇,很使我感動。他對于印度洋的浪并不十分覺得可怕,到是出西貢向東時的風(fēng)浪使他暈船了(香港海也使他害怕);這是與我們的經(jīng)驗,完全不同的。大約他回國時是冬天,所以海上情形不同些。夜睡甚安。

  六月八日

  晨起匆匆的吃了茶,即上甲板。還是不斷的海,海,海,還是搖動不定的天空。然精神甚好。寫了給祖母,岳父及箴的信。因為有事忙著,倒不覺得日子長了。學(xué)昭女士今日第一次暈船,沒有吃午飯。葡萄牙婦人也沒有吃。我看她們真是苦悶。海行一覺暈船,真比坐獄還要難過!下午,船長宣布,昨日只行了二百九十哩,到亞丁還有一七四〇哩,還要六天工夫才到呢!唉!好悠久的海程呀!這六天定較在上海一年還要長久呢!一個法國軍官跑來對我說,有一個兵問起我,他是高的親戚;我立刻便知道他是十一嫂的兄弟了。他名Ternbert Rine,在四等艙中。我叫這軍官伴我去尋他,方才認(rèn)識了,因為言語不大通,只說得一二句話。這位介紹的軍官人很好,乃是我們的法文教師。

  有一個安南兵,蹲在三等艙甲板上,被一個大胖子的軍官呼叱下艙了,那樣的呼叱態(tài)度,我永不能忘??蓱z的亡國軍人!

  下午茶點不曾下去吃;昨天也沒有吃。那樣的茶點,實在不足引誘我們下艙去。我自己把帶來的餅干拿上甲板來吃。這時第一次吃自己的干糧?!癈ream Craker”我向來在家是不高興吃的,然而在這時卻覺得它是鮮美無比。

  三等艙中有好些怪客,男的女的都有,有暇,當(dāng)描寫他們一下。

  安南人很喜歡問東西的價錢;眼鏡,照相機(jī),自來水筆都問過了,現(xiàn)在,見了餅干,又問是多少錢了!

作者: 鄭振鐸
責(zé)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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