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在杭州一師開始童話創(chuàng)作
父親回到甪直。我母親告訴他說,四年前的秋乏又犯了,教完了這個學期,看來又只好辭職了。明年還是遷回蘇州去吧……正商量間,綠衣人送來了朱自清先生的信,信上說第一師范還缺一位國文教師,請我父親務(wù)必去幫兩個月忙。又說在吳淞初見面,覺得有的是空閑,許多話盡可以在海濱散步的時候細細地談,不想這場可惡的風潮來得這么猛,把興致全刮跑了,說不定這一回能在西湖邊上揀些回來,可惜天已經(jīng)涼了,乘劃子恐怕不十分相宜了。父親看完遞給了我母親。母親一邊看,一邊笑著說:“怪不得是詩人,寫的信都有點兒像情書。你倒是去不去呢?”父親說:“去。西湖我還沒有游暢。記得第一回是辛亥年春天,學校組織的,說是五天,截頭去尾才三天。乘小火輪到嘉興,接上去杭州的火車……”母親打斷父親的話說:“別打這幾塊錢火車票的小算盤了。想去就快去,人家等著你的回音呢。”父親結(jié)果連信都沒有回,第二天搭快船去蘇州趕火車了。
我父親自己說,他喜歡跟朱自清閑聊,并不因為那些話非談不可,也不在于達到什么預期的結(jié)論,而在“抒發(fā)的隨意如野云之自在,印證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槐茸h事開會,即使沒法解決,也總要強作個結(jié)論;又不比登臺講說,雖明知牽強附會,也總要勉強把它編成章節(jié)”。浙江一師的老規(guī)矩是一位教師一間宿舍,備課、作文、做學問、接待來訪以及睡覺都在一處。為了在這兩個月里,隨興之所至,海闊天空聊個暢快,我父親和朱先生并了家,把兩張床搬在一間里,另一間作為工作室。除夕那晚,兩位都躺下了,還聊個沒有完。桌子上點著一對洋燭。朱先生忽然看了看表,說作成了一首小詩,念道:
除夕的兩支搖搖的白蠟燭光里
我眼睜睜瞅著
一九二一年輕輕地踅過去了。
這三行長短不齊又不押韻的小詩,繪出了時代的風貌,又表現(xiàn)了詩人的心境。這一年又輕輕地踅過去了,沒什么可肯定的,更別說充分肯定了。詩人在一旁眼睜睜地瞅著,想著力也找不到著力之處。新的一年呢,在搖搖曳曳的燭光中看不十分清楚。父親說過:“當景恰情詩便好?!惫植坏盟嚼弦餐涣酥煜壬倪@首小詩。
父親寫童話,就在杭州一師開的頭。鄭振鐸先生在商務(wù)創(chuàng)辦的《兒童世界》是周刊,催稿很急。我父親出手快,常常一天就是一篇。朱先生看了十分詫異。他不知道這幾年來,我父親在學校里常常被學生纏著要講故事,在家里還有個我逼著,口頭創(chuàng)作的機會可不少,腦袋里積攢下許多構(gòu)思,只要挑一些寫出來就是了。朱先生是寫慣學術(shù)文章的,語言看來稀松平常,這稀松平常卻花盡了他全身的氣力。
父親去了杭州,我天天纏在母親身邊念叨:“父親還不回來!父親還不回來……”念到學校放寒假了,母親和祖母把過年的粽子都裹得了,父親終于回來,帶回來的大包小包堆了一桌子:沙核桃、香榧、九制橄欖、紹興燒餅、家鄉(xiāng)肉、金華火腿……還有刊物,《詩》創(chuàng)刊號是母親的,幾本《兒童世界》是我的。母親卻看出破綻來了,“鋪蓋呢?”她問。父親說:“留在上海了,過了正月十五,就要動身去北京?!蹦赣H顯然生氣了,反身走上樓梯,嘴里嘀咕說:“那你還回來干什么!”父親急忙跟了上去,把門拉上了。我靠在祖母身邊,不知怎么好。祖母左胳膊摟住了我,似乎不讓我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她。
靜了好一會兒場,聽得樓上的門開了。母親說:“你自己去向老人家說說清楚?!备赣H應(yīng)了聲,“現(xiàn)在就說?!毕聵莵韺ξ易婺刚f:“頡剛和伯祥都長遠勿見哉,兩個人都在北京。恰巧北京有個學校給我寄來聘書,要我去教書,我想借此去看看兩個老朋友。”祖母說:“好倒蠻好,可惜路忒遠,聽說乘火車亦要三日三夜。倷又勿曾去過。”父親說:“本來我亦想作罷算哉。恰好有個朋友要送一個外國瞎子到北京去,我已經(jīng)說好哉,搭俚厾(編者注:蘇州白話)結(jié)伴?!弊婺刚f:“記得開春以后,墨林就要做產(chǎn)哉,我一個人是弄勿落的。”父親笑著說:“方才和墨林說定,在她做產(chǎn)以前一個月,我一定趕回來。從此不再出遠門哉?!钡竭@時候,祖母摟著我的左胳膊才松開。
父親每次離開家,心里總是充滿了矛盾。二月十八,很可能是離開甪直的前夜,他在短詩《想》中說:“想到漸漸地接近離別,心便悵惘了?!必ザ沼謱懥恕督蚱周囍械耐砩稀?,他大概才過長江,可惜只為了消解離愁,別的什么也沒有講。要是把他們倆和盲詩人愛羅先珂在旅途中的對話,隨便記下幾段該多好呀!可是沒有,我找遍了,一句也沒有。這樣的事,父親是不會不記的,因而我更相信,父親還有許多本日記,在蘇州淪陷期間散失了。
父親受北大的聘,教預科的作文,住在大石作胡同。胡同的南口斜對著故宮的西北角樓,一個小四合院,房客一色是蘇州人。我父親和伯祥先生居一間,同睡一個大磚炕;頡剛先生和新相識的潘介泉先生各居一間;只有吳輯熙先生帶著家眷,大家的伙食由他照應(yīng)。那時故宮和皇家園林都不開放。窮文人們常去外城西南角的陶然亭,欣賞那一片荒涼,也算做到了天人合一。喜歡熱鬧的可以去百戲雜陳的天橋。前門外的戲園子都是原汁原味的,魯迅先生已作過出色的描寫。幾座佛寺道觀,各有特色。讀書人還不能不去琉璃廠看看字畫翻翻書。每天課余有三位好朋友輪流陪伴,我父親才一個月就把該去的處所都跑遍了,還跟伯祥先生靠著大酒缸,喝過幾回燙得飛熱的蓮花白??纯纯斓饺碌走吜?,我父親把講義大綱和學生作業(yè)整理停當,全都交給伯祥先生請他代理。對學校只說家里有要事,不得不趕回蘇州處理。
父親早跟母親說定了,四月初到甪直,母親把嬰兒的衣服也做舒齊了。父親回來的第三天,他們倆動身去蘇州。我硬要送他們上碼頭,硬要他們帶回來一個小弟弟。巴望了一個來月,他們乘一條快船回來了,帶回來的卻是個小妹妹。奇怪的是她整整小我四年,也生在四月廿四;可不像我那樣淘氣,母親沒花多大力氣,她就來到世界上了。接生的仍舊是女醫(yī)生馮哲文。
晚上無事,妹妹睡著了,祖母問我母親:“倷二姑母長遠勿見哉,身體還硬朗?”母親說:“一點也勿曾變,還勒大同里教書。新年頭上收了個寄囡,姓吳,勒大同里教體操,教跳舞。爺娘儕過世哉。相貌還端正,脾氣特別好,就是呣沒人家來說親。年紀大起來哉,同事轉(zhuǎn)彎抹角打聽俚格心事,問俚屬啥。俚總回答說鑿門檻,鑿扁擔。大家曉得俚是勿想出嫁哉。二姑母說:‘別人勿要,我要?!驼J俚做干囡。親熱得來,勝過自家養(yǎng)格。一見我就叫阿姐,叫圣陶‘陶兄’。小把戲生下來了,她天天做了鮮鯽魚湯,親自送到產(chǎn)房里來,還搶著給小把戲換尿布。二姑母有她在身邊,倒叫我放心了一大半?!备赣H接茬說:“這話不假。我只是不明白,吳小姐為什么打定主意不嫁人。如果抱獨身主義還猶可。我就見過一位宣稱抱獨身主義的小姐,無巧不巧,碰上了一位也抱獨身主義的先生,真?zhèn)€志同道合,不出半個月就團結(jié)在一起了?!蹦赣H笑著說:“油腔滑調(diào),是《禮拜六》上看來的吧?”父親說:“你不必當真,吳小姐沒宣稱信奉什么主義,我倒要研究研究她到底是什么緣故了?!苯?jīng)過十年的研究,也可以說醞釀吧,父親才寫成了以她的生活為原型的短篇小說——《秋》。
父親在《兒童世界》上陸續(xù)刊出童話,半年多來將近二十篇了,很受教育界和文藝界的注意。有幾位朋友發(fā)表了善意的批評,說我父親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和悲哀,過多地寫進了童話,會損傷了孩子們天真和稚弱的心。我父親寫信給振鐸先生,說開始未曾意識到,現(xiàn)在覺得非這樣寫不可了,怎么辦好。振鐸先生的回答很干脆:不去管他,這樣寫沒有錯。這樁公案,我進了小學就約略聽說了;直到一九八二年前后,我?guī)透赣H逐篇整理《稻草人》中二十三篇童話,才發(fā)覺父親寫那篇《快樂的人》,就為了正面答復朋友們的善意批評。父親說世界上有過一個快樂的人,他生來就包裹在一層幕里。這層幕輕到?jīng)]有重量,薄到?jīng)]有質(zhì)地,密到?jīng)]有空隙,明到?jīng)]有障蔽。他在幕里生活,只覺得事事快樂,時時快樂,處處快樂,樣樣快樂,自己快樂了還不算,還要作歌頌快樂的詩。養(yǎng)蠶的姑娘幾夜沒睡覺,臉色發(fā)灰,眼珠上網(wǎng)滿血絲,還要背著籮筐去桑林采桑葉。快活的人把她們當作仙人,把桑林當作一片綠云,作了一首頌歌。紡紗女工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刻不得休息,讓自己的孩子躺在嘈雜的機器旁邊哭??旎畹娜擞肿髁艘皇自?,歌頌紗廠真?zhèn)€是天堂,能讓婦女們也參加神圣的勞動。后來呢,有個惡神不愿意天下有快樂的人,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他,拿根針輕輕刺破了裹在他的身上的幕,他就死了。我回過來看振鐸先生寫的序,原來他早就指出來了,因為這一篇正好表現(xiàn)了我父親那時寫童話的態(tài)度:世界上就有這么些痛苦和悲哀,要瞞是瞞不住的,不如適當?shù)刂v一點兒給孩子聽。
后邊的一篇是《小黃貓的戀愛故事》。父親有點兒猶豫,說跟孩子們講戀愛故事,會不會有提倡早戀的嫌疑。我說沒關(guān)系,只有說不明白的愛才是真摯的愛;如今才交朋友就算計對方的條件,絕不會有好結(jié)果。父親想了想說:“那也算思想工作從娃娃抓起?”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有我們父子兩代的經(jīng)驗可以印證。最有意思的是最后那篇《稻草人》。我硬拖著父親去煙臺出席科普童話座談會。在火車上,父親就考慮,在會上總得講些什么呀。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父親突然跟我說:“那個稻草人其實就是一個富有同情心,卻沒有辦法和力量能夠改變環(huán)境幫助別人的知識分子?!蔽衣犃诵念^一跳,“父親呀,你自己怎么才知道呀!”可是我臉上沒有表達出來,只淡淡地說:“是呀,我也這樣想?!蹦鞘且痪虐硕晡逶仑ゾ诺脑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