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歐行日記(摘錄之十一)
八月十六日陰
寄去掛號信一封,給調(diào)孚,內(nèi)有稿子三篇,一為論文,二為小說,還附有給愈之、圣陶的二信。另外又寄一信給圣陶,內(nèi)附給雪村及少椿的信各一。又到公使館去,收到岳父一信,并四十鎊的匯票,因系副張(正張由船上寄,故未到),陳君說,恐不易取到錢。在那里和陳君談了好一會,皆關于巴黎住家的事,他有家眷,在巴黎已住了很久,情形很熟悉。他說,住在巴黎,自己燒飯,兩個人二千法郎一月可以敷用。我現(xiàn)在一個人還不止用二千法郎呢。則箴如果出來,我反倒可以省儉了!由公使館回時,到Hashette公司,買了英文的《法國文學史》及《法國藝術史》二冊,又法文的《Apollo》一冊,計價共三十七法郎。午餐在Vaneau街一家菜館里吃;魚炸得很好,肉則遠不如Steinbach之多而新鮮?;丶液?,很無聊的在看買來的新書。徐元度來,直談到七點,我要去吃晚飯時才走。晚飯與元及一位珠寶商陳先生同在北京飯館吃,北京館店的菜,比萬花樓為新鮮,價亦較廉,惟座位不大好。她的炒魚片,又鮮嫩,又有味,到巴黎后,沒有吃到那末好的魚過;萬花樓的魚總是冰凍得如木頭一樣,一點鮮味也沒有。晚飯后,一點事也沒有做,仍以肉松下酒,睡得很早。是如此的空過了可寶貴的一天!
今天得濟之一信,嚴敦易一信。
八月十七日陰
早起,得上海寄來書籍兩包,乃第一次寫信去叫箴寄下者。其中有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及《人間詞話》;當我接到地山的信,說起王先生投昆明池自殺事,便寫信給箴叫她把這些書寄來,因欲作一文以紀念他也。我上船時,曾帶了他的《人間詞》,而別的詩詞卻都沒有帶;我真喜歡他的詞。學昭還把這書借去,在餐所里鈔了一份去。前三四年在張東蓀家里,我曾見過他一面,那態(tài)度是溫溫雅雅的,決不像會憤世自殺的樣子。唉,也許憤世自殺的人,便是他那樣溫溫雅雅的人!亂嚷亂叫的倒沒有這末大的勇氣了。十時,到克魯尼(Cluny)博物院去,匆匆的走了一周,似乎其布置與前次所購的《Guide book》上所說的已頗不同。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二室,陳列自中世紀至十八世紀的鞋子一部分,及第十四、十五室陳列法國,意大利的瓷器的一部分。我深覺得,中國瓷器如果肯多參考古代及外國的式樣而加以創(chuàng)造,一定可以復興的。洛夫博物院所印的兩大冊中國古瓷器,真是比那一國都好??上覀儧]有人知道到江西去改良他們。如果改良得好了,一定可以再度征服了全個世界的。下午二時,偕景醫(yī)生同到Hotel Invalide里的軍事博物院(Army Museum)去參觀。上次和元同到Invalide時,只看了禮拜堂和拿破侖墓,沒有進這個博物院。這個博物院,來源很早,在一六八三年便有人收集關于軍事上的器物以教導少年軍官;到了一八九六年,這個博物院便正式成立。全院可以分軍器甲胄及歷史兩大部分;軍器甲胄部分包括古代的鐵甲、槍矛、刀劍,一直到了近代最新式的大炮、機器槍、手溜彈、飛機、戰(zhàn)壕;我們宛如經(jīng)歷了種種的殺人境界與最恐怖的戰(zhàn)場;歷史部分包括法國各時代的軍旗,革命與帝國時代各次戰(zhàn)事的紀念品;古代的軍服,拿破侖及其后的遺物,拉法耶(La Fayette)的遺物等等。又可以分為古代近代及歐戰(zhàn)兩大部分;歐戰(zhàn)的一部分,占的地位很多,幾乎重要的戰(zhàn)死的大將以及飛行家,海軍軍官,都留有遺物在內(nèi),還有一二間專陳列紅十字會的救護工作的,專陳列戰(zhàn)壕模型的。這其間,不知把多少殘酷恐怖的故事,重新告訴給我們。還有一個紅十字會的女看護,執(zhí)了錢筒,請游人捐助。歐戰(zhàn)的創(chuàng)痕還未完全恢復呢!這里的傷兵是特別多,因為Invalide里的一部分,又是傷兵院。壁上還掛了許多的戰(zhàn)爭的圖畫,其中很有些著名的,而關于歐戰(zhàn)的畫為尤多。從軍事博物院出來,又到拿破侖墓看了一次,因景先生未見過。
回家后,我的房間又搬到三樓第十七號里來了;房間與十二號一樣,也臨街,也有兩個窗門,太陽光也可曬進來,不過只多上了一層樓而已。晚飯后,與元等同坐咖啡館,九時半回來,開始鈔七月二十五日以后的日記,預備寄到上海給箴。七月二十五日以前的,已由岡帶回去了。
八月十八日晴
昨夜不知何時下起雨來,睡夢中仿佛聽見窗外潺潺的雨聲,至今天清晨,還沒有停止。因為不能出去,便在房里鈔日記,整整鈔了一個早晨。直到十一時半,方見太陽的金光破云而出,街道也立刻便干了。巴黎的路政還算不差,所以從沒有街上積水的事(下雨時當然是濕淋淋的,雨一停止,街道也便跟干了)。午飯后,又偕景醫(yī)生同到Mussé Carnavalet去,他因為不久便要回到“外省”去了,所以這幾天幾乎天天在看博物院。Mussé Carnavalet是屬于巴黎城的,不是國家所有,如洛夫、凡爾塞之類。這個博物院,雖說是專陳列關于巴黎城的歷史的東西的,然其中有趣味的東西很不少,尤其關于文藝一方面。這個博物院的房子,原為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筑物。后又為賽委尼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的住宅,她住在這里凡二十年。她是法國一個有名的尺牘作家,她那時代,幾乎都完全的活潑的在她生動的信札里表現(xiàn)出,上自宮庭大事,政治新聞,下至社會瑣事,戲劇游藝,家庭小故,無不一一的詳細的寫著。這個博物院,立于一八八〇年,在一八九七及一九一四年又增大了兩次。到一九二五年,又添了四十間新的陳列品?,F(xiàn)在總計有房間七十九間;可以大略的將其性質(zhì)區(qū)分如下:
?。ㄒ唬┌屠璧恼信啤谝恢恋谒拈g
?。ǘ┓b史——第五至第十二間
(三)巴黎圖型——第十三至第十五間
?。ㄋ模┕虐屠栾L景——第十七至第三十八間
?。ㄎ澹└锩鼤r代史——第三十九至第四十五間
?。┦兰o的遺物與圖像——第四十六至第六十間
?。ㄆ撸╁X幣與紀念牌——第六十一至第六十三間
?。ò耍┦攀兰o的巴黎——第六十四至第七十九間
第一至十六間,又第六十四至第七十九間,皆在樓下,自第十七至第六十三間,則皆在樓上。在這末繁多的房間,我們真不能看了一次二次便夠了;其中使我感到興趣的東西很不少,尤其是革命時代史一部分,十六世紀至十八世紀的遺物與圖像一部分,及十九世紀的巴黎一部分。革命時代史使我們重歷了那個無比的恐怖的時代;自路易十六的家庭生活,以至他上斷頭臺的情形;巴斯底(Bastill)獄的遺物,革命的英雄的圖像;路易十六的頭發(fā)、襪子;他的皇后馬麗.安東尼的手巾、鞋子,等等,在在都足以使我們起無窮的感慨。還有,革命時代的巷戰(zhàn)情形,那發(fā)狂似的民眾的暴動情形,尤使我憶起了今年三月間上海的一個大時代——雖然沒有那末大的影響與結(jié)果,然其情形卻是一樣。
在十五六世紀至十八世紀的遺物與圖像里,最使我注意的是:關于賽委尼夫人的幾間房子;在那里,有她的圖像,有她的遺物,這些房間都竭力要保存她的原來式樣,還有她手書的兩封信,寓言作家拉風登的手跡,她的衣服的碎片(在她的墓重開時取出的),Carnavalet(Carnevenoy)收取房租時的收據(jù)(賽委尼夫人是租了這個房子住的),乃至與她有關的人的圖像等等;這是第四十七至第五十間;關于福祿特爾(Voltaire)及盧騷(J.J.Rousseau)的一個房間;在那里,有福祿特爾早起對他秘書口述信稿的畫,有他二十四歲時的畫像,有他的靠背椅,有他的面型,有他在桌上寫東西時的小模型;在那里,更有盧騷收集植物的箱子,他的墨水瓶等等;這是第五十二間;關于佐治桑特(George Sand)的一間房間;在那里有她的圖像,她的手型,她的頭發(fā),她所戴的珠寶,她的手稿,福洛貝爾送給她的一本《波娃里夫人傳》等等;這是第五十九間,最新加入的一間房子。
在十六個房間的“十九世紀的巴黎”里,最使我注意的是第六十間,保存著藝術家與文人的遺物的,在那里,有繆塞(Paul and Alfred de Musset)幼時的像,有雨果(V.Hago)的像,有委尼(A.de Vigny)的像,有雨果,巴爾札克,仲馬等作家的遺物等等;在第七十二間內(nèi)有梅侶米(P.Mérimée)的圖像,在第七十三間內(nèi)還有巴爾札克的半身石像;大小仲馬由巴黎旅行到卡地(Cadix)的圖。
夜間,隱漁、元度來談。他們?nèi)ズ?,又鈔了一點日記,喝了一點酒,十一時睡。
八月十九日晴(星期五)
上午,到盧森堡博物院去,把上幾次未仔細看過的第九、第十、第十一間的圖畫,再看過一遍。我的心境覺得變化得很利害,上次以為不好的,這一次卻以為十分的好,上次以為很好的,這一次卻也有覺得他不見得好的。批評藝術而用個人的一時感情,一時直覺去評衡,真是危險呀!不覺的已至十二時,即回家,與元同去吃午飯。飯后,又與元同去理發(fā),仍在上次的巴比侖街的一家理發(fā)鋪。但上次與岡同去時,因洗了一個頭,擦了一點香油,便用去十五佛;這一次卻只剪發(fā)、修面,不用別的什么,只花了七佛;元只剪了發(fā),更便宜,僅五佛。這其間真是相差太遠了。大約,完全因為用了香油之故。理發(fā)后,回家,到克魯尼(Cluny)博物院匆匆的走了一周,要登上第二層樓,卻遍覓樓梯不見。又到名人墓(Pantheon)去,跟了許多人同下墓道。墓道每十五分鐘開放一次,有一個聽差的帶領下去,并為我們說明一切。下這樣的墓道在我生平是第一次。墓道里面很清潔,一點也沒有我國厝所那末可怕。但微光朦朧的照著,四周都是一間一間的墓室——空的居多——陰慘之氣,中人欲栗。仿佛是到了第二個世界去參觀。向來不多引起人生之疑問的,至此恐也不免要引起了。要不是同行的人很多,叫我一個人獨自在里面徘徊,我真有點不敢。在這些墓室里面,第一個見到的盧騷,其次是福祿特爾,再其次是雨果及左拉(E.Zola)還有做馬賽曲的臺里爾(Ronget de Lilse)歷史家米契萊(Jules Michelet),大作家萊南(Ernest Renan)等等,其他還有法國有名的算學家、政客、軍人之類,我都不大熟悉。平常讀了盧騷、雨果,他們的著作,而今天卻立在他們的墓前,真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上Р荒茉谀抢锪⒌镁?,因為領導者說完話后,又匆匆的向前走了。他領導完畢后立在出口,每一個人出門,便都要給些小費,以酬他的領導之勞。他們大約都只給幾十個生丁,我給了他一個法郎,他謝了又謝。由名人墓回后,甚倦,在床上躺了一回,不覺得睡著了。宗岱來,把我叫醒。我們談了一會,他說,克魯尼博物院的第二層樓,如果要上去,是要向看守者取鑰匙來開門的。元和蔡醫(yī)生亦來,同去萬花樓吃晚飯。晚上睡得很早,沒有做事。
八月二十日(星期六)
上午雨絲不停的隨風送來,大有我們“清明時節(jié)”的氣象。不能冒雨出門,又不敢悶坐,便只好提起筆來寫信。計寫了三封家信,箴一,岳父一,祖母母親一;五封友人的信,圣陶調(diào)孚一,石岑一,伯丞一,經(jīng)宇一,君珈一,除了家信及圣陶調(diào)孚的信外,皆用名信片寫,都不過寥寥的幾句話。在給箴的信里,并附有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十八日的日記十五張;七月廿五日以前的,已由岡帶回了。午飯后,到大學禮拜堂(Eglise de la Sorbonne)去參觀。這座禮拜堂與我住的地方近在咫尺,走三四十步便可到了,在樓上也可望見它,但因為太近了,以為隨便那個時候都可以去,反而遲到今天才去。這座禮拜堂是建筑家Jaeques Lemercier在一六三五至五三年,為大主教李卻留(Richelier)造的,大學的最古房子,便是這一座禮拜堂,其余的都已改樣重建過了。禮拜堂的前面便是The Place de la Sorbonne,哲學家孔德(August Comté)的石像,正立在這個小小的方場中央,禮拜堂的前面。大主教李卻留(1585-1642)的墓,即在禮拜堂里面的右邊;這墓是Girardon(1694)建造的,是一個很完美的作品。我們在墓上可見一群的雕像,扶掖著李卻留的是宗教,伏在他腳邊啜泣著的是科學。懸于墓上的是李卻留的帽子。墓后的墻上,有Trinbal畫的大壁畫,表現(xiàn)著“神學”,有蘇爾影(Robert de Sorbone)St.Bonaventura,但丁,柏斯哥(Pascal)諸人的像在里面。還有H.Lefénce作的李卻留的銅像,很活潑的表現(xiàn)出這位瘦削而多心計的大主教來。在這座禮拜堂內(nèi),還有the Due de Richelieu(1766-1822)的墓,(右邊)N.A.Hesse作的蘇爾彭介紹神科學生見St.Louis的大壁畫,(左邊)等等。由大禮拜學堂出后,又到盧森堡博物院去,仔細的把其中所藏的雕刻,對著目錄看了一遍,因為雕刻不多,所以到了五時便看完了。我從前到這個博物院去,都只注意圖畫而不注雕刻。但這里的好雕刻實在不少。關于盧森堡的雕刻,將另有記,現(xiàn)在不說了。晚飯在北京飯店吃。飯后,遇見陳先生,前幾天托他代取匯票去,他今天取來了,交來二十鎊,又二千四百七十余佛郎。正苦用款將竭,得此恰當其時。在一家咖啡館里小坐一會,九時一刻回。又寫信;給圣陶、調(diào)孚一信,云五、心南、敦易各一信。十一時半睡。夜間頗為亂夢所苦。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今天是我離家后的第三個月的紀念日。呵,這三個月,真是長長的,長長的,仿佛經(jīng)過了十年八年!在上海,一個月,一個月是流水似的逝去,在旅中卻一天好像是一年一季的長久。還好,一天天都有事情做,覺得很忙,要是像在上海似的那樣懶惰下去,真不知將怎樣的度過這如年的一日好!
國事的變化,在這三個月內(nèi),也正如三年五年的長久的歲月所經(jīng)歷的一樣。但不知家里的人和諸位朋友們的生活有沒有什么變動?我很不放心!在這三個月內(nèi),岳父家中已有了一個大變動,便是大伯母的仙逝。唉,我回去后,將不再見到那慈愛的臉,遲慢而清晰的語聲了!唉,在此短短的三個月內(nèi),真如隔一個世紀呀!早晨,天色剛剛發(fā)亮,便醒了。看看表,還只有六點三十分。又勉強的睡下。不知在什么時候卻睡著了。而在這“晨睡”中,又做了好幾個夢,有一個至今還清清楚楚的記著。我做的是回家的夢;仿佛自己是突然的到家了,全出于家中人的不意。一切都依舊,祖母還是那樣的健強,母親還是那樣辛勤而沈默,文英還是那樣不聲不響的在看書……但我的第一個戀念著的人卻不見。我照舊的“箴呢?箴呢?”的叫著。母親道:“少奶不在家,到親母家里去了。”我突然的覺得不舒服起來,如在高岸上跌下深淵,失意的問道:“那末,我就到他們那里去。他們還住在原來那個地方么?”母親道:“不,搬了。新房子,我記不清楚地址?!狈路鹗俏挠?,插說道:“我認識的,等吃完飯后,我陪了哥哥同去?!闭谶@時,江媽抱了一大包的我的衣服,笑嬉嬉的回來了。我連忙問她道:“小姐呢?”她道:“還沒有回來,不在太太那里,在大小姐家里呢?!蔽矣謫柕溃骸澳銈冊趺粗牢一貋淼??”她道:“是×××說的。”“你知道小姐幾時回來?”她道:“這幾天×小姐生氣,打小孩,小姐住在那里勸她,要下禮拜二方回家呢!”我非常的生氣,又是非常的難過,仿佛箴是有意不在家等我,有意要住到下禮拜二方回來似的。我憤憤的,要立刻到大姊家里把她拉回來。正在這時,我卻醒了。窗外車聲隆隆,睜眼一看,我還在旅舍的房間中,并不曾回家!只不過做了一個回家的夢!
起床后,窗外雨點淅淅的在灑落。因為今天心緒不大好,怕悶在家里更難受,便勉強的冒雨出外。選了要去的四個地方,最后揀定了先到恩納(J.J.Henner)的博物院。這個博物院在Avenue de Villier四十三號,離旅館很遠,坐Taxi去太貴,便決定坐地道車去,因為地道車的路徑最容易認識。在圣米蕭爾街頭下地道,換了一次車,才到Viller,幾乎走了大半條的Viller街,方見到四十三號的一所并不大的房子,棕黃色的門,上面標著“恩納博物院”(MuséeJ.-J.Henner)。門上的墻頭有恩納的半身像(銅的)立著。但兩扇門卻緊閉著。我按了按電鈴,一個看門人出來開了門。里面冷寂寂的,只有先我而來的兩個老頭子在細看墻上的畫。沒有一個博物院是比之這個更冷寂的了??撮T人只有一個,要管著三層樓的事(連樓下,在中國說來是四層)。但卻沒有一個博物院比之這個更親切可動人的;這里是許多這個大畫家生前的遺物,有他的煙斗,他的眼鏡,他的鉛筆,他的用了一半的炭筆、粉筆,他的大大小小的油畫筆,他的還粘著許多未用盡的顏料的調(diào)色板,他的圓規(guī),他的尺……這里是他的客室,他的畫室,畫室里是照著原來的樣子陳列著,我們可以依稀看出這個大畫家工作時的情狀;這里是他的作品,一幅一幅的陳飾在他自己住宅的壁上,其中更有無數(shù)的畫稿、素描,使我們可以依稀的看出作成一幅畫是要費了多少的功力。我在巴黎,也曾見到過好幾個“個人博物院”,羅丹(Rodin)的是規(guī)模很大,莫納(C.Monet)的是絢偉明潔,卻都沒有恩納的那末顯得親切。他的藏在這個博物院的連素描在內(nèi),共有七百幅以上,他一生的成績,大半是在這里了。
恩納(1829-1905)在一八四七年到了巴黎,后又到意大利去,在羅馬、委尼司諸地游歷學習著。他以善于畫尸體著名,尤其是許多幅關于耶穌的畫,其中充滿了凄楚的美,如《耶穌在十字架上》《耶穌在墓石上》《耶穌和圣女們》等都是。但最使他受人家注意的,還是他的許多幅詩意欲流溢出畫架之外的幽秀淳美的作品,如《讀書》《水神在泉邊》《哭泣》《牧歌》等等。他還畫著許多肖像畫,如他母親的像,他自己的像等等,其中尤以幾幅想像的頭部,如Fabiolorpheline等等,畫得更動人。他在一八六三年,第一次把他的作品陳列于Salon里,以后便常久的都有陳列。他的畫除了這個個人博物院里所陳列的以外,在洛夫,在盧森堡,在小宮,以及在其他外省的博物院里,都有之。
我第一次認識的恩納的作品,是那幅《讀書》(La Liseuse),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樣的靜美的情調(diào),那樣的具著詩意的畫幅,使我竟不忍把它放下手。但這還是復制的印片呢,在那時,在中國,我是沒有好運見到他的原畫的。后來,我便在《小說月報》上把這幅畫再復制一遍,介紹給大家。我到了巴黎后,在洛夫見到了他的這幅《讀書》的原畫,在盧森堡見到了他的別的好幾幅畫。然而最使我驚詫的,還是那幅想像的頭部《Fabiola》;這是一個貞靜的少女的頭部,發(fā)上覆著鮮紅欲滴的頭巾,全畫是說不出的那樣的秀美可愛。但那幅畫卻是復制的印片,在洛夫,在盧森堡,在別的博物院的門口,賣畫片目錄的攤柜上,都有得出賣,有的大張,有的小張而價錢卻都很貴。我真喜歡這一張畫。我渴想見一見這張原畫。但我在洛夫找,在盧森堡找,都沒有找到。我心里永遠牽念著她。這便是這幅畫,使我今天在四個要去的地方中,先揀出恩納博物院第一個去看,而這個博物院卻是最遠的一個。我想,這幅Fabiola一定是在這里面的。果然,她沒有被移到別的地方去,她沒有被私人購去,她是在這個博物院的壁上!呵,我真是高興,如拾到一件久已失落掉而時時記起來便惋惜不已的自己的東西時一樣的高興!如果這個博物院,只有這一幅畫,而沒有別的,我也十分愿意跑這一趟遠路,便再遠些也不妨??上宜苡械?,只是復制的所印片,而印片那里能及得原作的萬一!我在她前面徘徊了很久;等到我由三層樓上走下時,又在她前面徘徊了好久。
我臨走時,向看門者買了四十張的畫片,僅Fabiola買了五張。那看門的人覺得很詫異,說道:“先生買得不少!”大約不曾有人在他手里買過那末多的畫片過!仍由地道車回家,到家時已過十二時,這半天是很舒適的消度過去,暫忘了清晨所感到的濃摯的鄉(xiāng)愁。
下午,天氣仍是陰陰的,雨卻不下了。我仍跑出去。先到巴爾札克博物院,看門的人說,現(xiàn)在閉了門。在八月中,法國的博物院,有許多是閉了門的,連商店也多因主人出外避暑而暫停營業(yè),仿佛他們不去避暑,不到海邊去一月半月,便是“恥辱”一樣。這樣的強迫休息的風尚,卻也不壞。至少也可以使他們變換環(huán)境,感到些“新鮮的空氣”。但也頗有人說道,很有幾家大戶人家曾故意的閉上了大門,貼上布告,說主人已去避暑,其實卻由后門出入。更有,在巴黎他處暫住了幾天,卻到美國的藥鋪,買到一種擦了皮膚會變黑的藥,涂在身上,卻告訴人家說,他已經(jīng)到海邊也去過一次了。但這樣的事究竟少,也許真不過是一句笑話而已。巴黎這一個月來人實在少,戲院也有好幾家關門的。到處都紛紛乘此人少的時候在修理馬路。只有外國的旅人及外省的游人卻到了巴黎來看看。飯店里,外國人似乎較前更多,而按時去吃飯的人卻不大看見了。
由巴爾札克博物院走了不遠,便是特洛卡臺洛宮(The Trocadero)了。我由后園里走進去,轉(zhuǎn)到前面。特洛卡臺洛宮里有兩個性質(zhì)很不同的博物院,一個是比較雕刻博物院(Le Musée de Sculpture Comparce),一個是人種志博物院(Le Musée Ethnographique)。比較雕刻博物院占據(jù)了特洛卡臺洛的樓下全部,由A至N,共有十三個間隔,(其中沒有J)再加上B.D.K.M.共是十七個。由十二世紀至十九世紀的法國雕刻,凡是羅馬式的與高底式(Gothic)的雕刻都很有次序的排列著,且也選擇得很好;不過都是模型,不是原物,但那模型也做得很工致。在那里,我們真可以讀到一部法國雕刻發(fā)展史,而不必到別的博物院去,不必到外省去。在法國的雕刻,重要的希臘,羅馬,埃及,諸古國,以及十二世紀至十六世紀外國雕刻,也都有模型在著,以資比較,雖然不很多,但拿來參考,則已夠了。這些希臘,羅馬諸古國及外國的雕刻,都在這個博物院的外面一周。
人種志博物院是很有趣味的,也許見了比較雕刻博物院覺得沒有趣味的,到了這里一定會感到十分的高興的;那里有無數(shù)的人類的遺物,自古代至現(xiàn)代,自野蠻人至文明人,都很有次序排列著;那里有無數(shù)的古代遺址的模型,最野蠻人的生活的狀況,最文明人的日用品和他們的衣冠制度;我們可以不必出巴黎一步而見到全個世界的新奇的東西與人物。這個博物院占了特洛卡臺洛宮的第一層樓,但在樓下也有一部分的陳列品??上渲谐丝客饷娴囊粚臃块g外,其余的地方都太暗,看不大清楚,這是一個缺點。最令人觸目的是:許多紅印度安人的模型及所用的弓箭,土器,帽子,衣飾等;印度安人用的獨木舟,神壇的模型,他們的奇形怪狀的土瓶等等;還有從中美洲來的東西;還有墨西哥的刻雕,銅斧,用圖表意的手稿,武器,瓶子等等。更有關于非洲土人的許多東西。另有一部分是關于歐洲諸國的,有意大利,希臘,匈牙利,諾威,冰島,羅馬尼亞等國;另有一個大房間,陳列俄國及西伯利亞的東西,還有一個瑞士村屋的模型。法國各地的風俗人情,則可在樓梯邊的另一排屋子里見到。
還有一個“La musée cambodgien et Indo-Chinois”我沒有見到,還有第二層樓,我也沒有上去。
特洛卡臺洛宮在一八七八年建筑來為展覽會之用,規(guī)模很不小,形式是東方的樣子,正門對著賽因河及伊爾夫塔。
五時回家,寫了一封信給箴,因為今天我們是離別的第三個月紀念日,要寄一信給她,信內(nèi)并附給大姊及文英的畫片。夜飯時,喝了一瓶多的酸酒,略有醉意?;丶液?,一上樓便躺在床上。匆匆的脫了衣服,不及九時半,即沈沈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