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是我的爺爺葉圣陶從事編輯工作100周年，為此，葉圣陶研究會特別舉行了座談會。為紀念爺爺從事編輯工作的座談會已經(jīng)舉辦過幾次了，每參加一次座談會，我對爺爺在編輯工作上所作的貢獻都會有新的認識。

　　1988年2月16日，爺爺走完了他長長的一生，享年94歲。蘇州吳縣政協(xié)為了紀念他老人家，編輯了一本《葉圣陶紀念文集》，收集了一些悼念爺爺?shù)奈恼?。文集里有一篇署名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文章《痛悼我們的老社長葉圣陶》，其中說，1985年的春節(jié)，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志們?nèi)タ赐麪敔?，那時候爺爺已經(jīng)91歲了，因為身體不適躺在病床上。爺爺對來看他的同志們說起了編輯教材的事情，他說：中央關(guān)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文件，我是在病床上聽家里人念的。我一邊聽一邊想，如果我年輕二三十歲，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樣，還在人教社跟同志們一起工作，面臨這場偉大的改革，咱們應該在哪方面著力呢？

　　我想，中小學課本恐怕得修訂或者重編。從內(nèi)容講，要剔去陳舊的材料，補充必要的新知識，還要注意各學科間的相互聯(lián)系和配合，避免重復和累贅；從方法講，要靈活地運用啟發(fā)式，避免呆板的注入式；從效果講，要做到讓老師便于教，讓學生樂于學。此外，還要為職業(yè)中學、為成人普及教育，各編一套切實有用的課本。幼兒教材也得抓緊搞，好讓孩子們在進小學之前，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和語言習慣，受到培養(yǎng)最基本的觀察能力和思維能力的訓練。

　　那時候爺爺雖然已經(jīng)年邁，但是有關(guān)教育的事依然時刻掛在心間，因此對來看望自己的同志們說出了一直放在心里的話。這絕不是爺爺一時興起隨口說說，而是他對自己年老力衰、力不從心的自疚；是他對在那火熱的年代，為編輯新中國第一套教科書，曾經(jīng)和同志們一起夜以繼日戰(zhàn)斗場面的懷念。對現(xiàn)在的教科書的編寫工作，爺爺不僅想要參加到其中，甚至連如果真的能去干，要從哪三方面去努力都已經(jīng)想好了。

　　爺爺編了一輩子的課本，在幾十年漫長的編輯過程中，他總在不斷地思考和改進，總在不斷地求新，還摸索總結(jié)出了編輯教材的三條經(jīng)驗。面對來看望他的年輕編輯，他認真坦誠地把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說給他們聽。他說：提高課本的質(zhì)量，主要經(jīng)驗有三條：一是多調(diào)查多研究，要著重效果，分析原因；二是多向老師請教，因為他們是實踐者；三是在工作中鍛煉，不斷地提高編寫能力。希望同志們努力不懈，使自己的工作跟上教育改革的步伐。

　　爺爺?shù)倪@些話看上去普普通通，卻是他用一生換來的經(jīng)驗之談，并且誠心誠意、語重心長，希望能對同志們今后的工作有所幫助?？吹竭@里我禁不住落下淚來。一位已經(jīng)93歲的老人，在他的遲暮之年，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孩子們每天都要學習的教科書。他已經(jīng)為之著力了一輩子，說是出于感情也好，說是出于責任也罷，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依然放心不下。這讓我仿佛看到一個須髯皆白的老者，仍在把酒臨風，砥礪前行。也讓我想起曹操的詩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p>

　　也就是這篇文章，引起了我對爺爺?shù)幕貞洝?/p>

　　我的父親葉至善一生陪伴爺爺，我也因此從小就生活在爺爺?shù)纳磉?。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有了自己的課本。我用很結(jié)實的牛皮紙包好書皮，走到爺爺屋里，請他幫我用毛筆寫上科目、班級和我的名字。請爺爺幫我在書皮上寫字成了每年開學的慣例，開始只有語文和算術(shù)兩本，后來就有了歷史、地理、自然，再后來就有了化學、物理、生物。每次我拿著一摞課本去找爺爺，他都會停下手上的活兒，拿起桌上的毛筆，一筆一畫認真地為我寫下每一個字。爺爺?shù)淖执笮〉皿w、工工整整、擺放得當，看上去清爽舒服。當時我不覺得珍貴，現(xiàn)在想想，如果能把這些書皮保存下來，應該是挺有紀念意義的事。爺爺年年為我寫書皮兒，可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課本都是他和他的同事們一起編輯的，尤其是語文課本，從一年級到初中、高中，每一篇他都讀過改過，熟悉其中的一字一句。

　　每年兩個開學日，兩次丟掉舊課本領取新課本，在不知不覺中，我認識了文字，學會了計算，知道了世界的多樣和廣闊，學到了做人的道理，可是我從來沒有留意過那些在偷偷逝去的歲月，也沒有留戀過那些被當作廢品賣掉的課本，而自己就在這不知不覺中，隨著讀過的課本慢慢長大。現(xiàn)在算下來，每一個讀書人，小學6年、初中高中6年、上大學4年，有課本陪伴的日子就是16年，占去了一個人大約1/5的歲月，可真是夠漫長的。我想，在學子們終于大學畢業(yè)、可以甩掉課本、再也用不著為考試和升學焦慮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應該好好地感謝一下那些編輯課本的人。是他們?nèi)諒鸵蝗?、年復一年的堅持和努力，大家才能讀著這些課本學有所成，終于可以走向社會，為祖國、為人民、為家人、為自己做點事情了。反思自己，我好像真的就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好像上學就該有課本，這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直到我漸漸地認識到爺爺這一輩子做了那么多事，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件就是為同學們編課本的時候，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感謝他為此付出的辛苦和努力。心里想著，如果爺爺還在，我一定要專門為了這件事走到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給他鞠個躬，還要給所有編輯課本的編輯們恭恭敬敬地鞠個躬，以表示我對他們所做的這件了不起的事情的尊重和感謝。

　　我從小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看著他上午去辦公，中午回來吃午飯，吃過午飯休息一會兒就坐在書桌前改稿子了，而且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我知道爺爺是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是在為全國的中小學生編寫課本，應該已經(jīng)是小學高年級的事了。那時候無論什么時間走進爺爺?shù)奈堇铮吹降挠肋h都是他的背影，他在聚精會神地伏案工作，直到吃晚飯才會停筆。這樣的日子是我們家的常態(tài)，直到“文革”開始才結(jié)束。后來我才明白，爺爺上午到社里，是去和各個學科的編輯們討論教材編寫中的問題，下午在家里改課本，是因為家里比較清靜，沒有人來打擾?？墒悄菚r候我依然不了解，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教科書的編寫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也沒有覺得這是關(guān)系到全國每一個孩子成長的大事情。直到現(xiàn)在，我對爺爺?shù)倪@一輩子依然沒有進行全面的學習和研究。盡管如此，我還是用自己膚淺的認知，給爺爺所做的事情、所取得的成就排了一下隊，覺得編寫教科書這件事，應該是爺爺?shù)囊簧?，是他所做的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他對社會貢獻最大的一件事。

　　爺爺從小家境貧寒，18歲中學畢業(yè)后就開始做小學教師補貼家用。他自己恐怕也沒有想到，這第一份教師的工作，就讓他從此與教育結(jié)緣。爺爺在當教師期間的教學實踐和對教育的思考，使他對“教育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什么樣的學校才是理想的學?！薄皩W校應該培養(yǎng)什么樣的學生”等問題有了自己的見解和理想。1917年，在做教師后的第五年，他應同學吳賓若和好友王伯祥的邀請，到蘇州甪直吳縣縣立第五高等小學當教員。在這里，他和朋友們一起，開始了他們理想中學校的教育改革。

　　這個改革的第一步，就是自編國文教材。爺爺提出，以往的教科書，大都是由不懂教育的編輯先生拼湊出來的，因此不適合做教材。好的教材應該由有教學經(jīng)驗、懂得孩子的教師來編寫。爺爺認為，教科書要能夠帶著學生脫離舊社會、認識人生的價值，做一個正正當當?shù)娜?。爺爺提倡白話文、語體文，他編的課本用的也正是這兩種文體。

　　最早由爺爺和朋友們編輯、由出版社出版的教材，應是1923年他在離開甪直以后到商務印書館國文部當編輯、和顧頡剛先生一起編寫的新學制初中《國語》教科書，共6冊。從那以后，爺爺就開始了他長達60多年的教科書編寫工作。1931年，爺爺在開明書店編選了《開明語體文選類編》；1932年，他花了一年時間，一個人編輯了一套《開明國語課本》，小學初級學生8冊、小學高級學生4冊，共12冊；1934年，他和夏丏尊、宋云彬、陳望道幾位先生合編了《開明國文講義》；1935年，他和夏丏尊先生合編了《國文百八課》；1937年，他和夏丏尊先生合編了《初中國文教本》6冊；1947年，他編了《開明少年國語讀本》4冊，還和徐調(diào)孚、郭紹虞、覃必陶幾位先生合編了《開明新編國語讀本》3冊；1948年，他和朋友們一起編選了《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6冊和《開明文言讀本》，自己編寫了4冊一套的《開明幼童國語課本》?？纯催@個長長的書單，在20多年間，爺爺要么獨自一個人、要么就是和兩三位朋友一起，竟編寫過這么多套的國文課本！這樣的編輯速度、編輯效率、編輯成果，是如今的教材編輯們簡直無法想象的。

　　1932年，爺爺在編寫《開明國語課本》的時候，在書前面寫下了他的編寫要旨，這應該就是他編輯教科書的指導思想。要旨都不長，卻是1917年以來甚至在以后的那些歲月里他編寫語文教材的基本依據(jù)。在初級課本的第二條中，爺爺說：本書內(nèi)容以兒童的生活為中心，取材從兒童的周圍開始，隨著兒童生活的進展，逐漸拓張到廣大的社會。與社會、自然、藝術(shù)等科企圖作充分的聯(lián)絡，但本身仍然是文學的。

　　在高級課本的第二條中，爺爺說：本書教材隨著兒童生活的進展，從家庭、學校逐漸拓張到廣大的社會，與衛(wèi)生、體育、自然、勞作、美術(shù)、音樂、藝術(shù)等科企圖充分的聯(lián)絡，但每課本身依然是文學的讀物。

　　看了爺爺寫的這些，我覺得他在編輯國語課本的時候，始終堅持貫徹了兩點：一是以兒童生活為中心，從學校逐漸拓張到廣大的社會；二是每課的本身必是文學讀物。我覺得爺爺說的這兩點，說到底就是要以“學生為本”，從學生的生活實際出發(fā)，熱愛他們、尊重他們，滿足他們成長學習的需要。

　　《開明國語課本》在20世紀30年代出版后，十余年里印刷了40多版，被當時的學校廣為采用，受到老師和學生的喜愛。如今80多年過去了，這套老課本依然受到許多老師和讀者的懷念，也給編輯教材的同志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借鑒的范本。

　　如果說，新中國成立前的二十幾年，編教科書還只是爺爺諸多工作中的一部分，算不上是主業(yè)，而且有時候是他自己、有時候是和幾位朋友一起干的，那么從1950年爺爺擔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開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編寫教科書了，而且他再也不是單槍匹馬一個人上陣，而是要帶領全社的編輯們一起干了。最初的一兩年，爺爺帶著為數(shù)不多的同志干了一件大事情：主持修訂和編撰了新中國的第一套大、中、小學生用書（被稱為統(tǒng)編教材）。這項任務之艱巨、數(shù)量之龐大、時間之緊迫，是我們現(xiàn)在的教材編輯工作者難以想象的。至此，從新中國成立到“文革”初期的17年間，爺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新中國的出版和教育事業(yè)?！拔母铩币院?，雖因爺爺年事已高，不再主持教材編寫的具體工作，但在編寫新教材的時候，只要遇到問題，大家還是會去向爺爺請教，聽聽他的看法和建議。由此，也便留下了本文開頭提到的，爺爺對人民教育出版社同志們所講的那段感人至深的話。

　?。ㄗ髡呦等~圣陶孫女，葉圣陶研究會理事，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中國少年報》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