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傳統(tǒng)的家風,從未過時
——對話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
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改造后的家族觀念,依然是中國人凝聚認同的基礎
解放周末:年輕人對家人有時愛恨交織。比如,過節(jié)不敢回家,怕長輩多問;有些兄弟姐妹為了分房產(chǎn)大打出手,等等?,F(xiàn)在網(wǎng)絡上還有一個詞叫“極品親戚”,專門用來形容那些總是上門找茬、找麻煩、蠻不講理的親戚,但彼此有血緣關系,又無法絕交,令人痛苦。不知道您對這些現(xiàn)象怎么看?
張頤武:年輕人不敢回老家,怕被追問隱私,是因為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生活方式還沒有完全契合。傳統(tǒng)認為,長輩詢問個人問題是一種關心的表達,他們不懂得現(xiàn)代年輕人對隱私的尊重,沒有意識到要給年輕人留空間,這和家風傳承沒有必然關系。我相信這一點一代會比一代做得好。
每個人總會遇到糟心的人和不如意的事。這一點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即使是傳統(tǒng)的家族理念,也有糟粕。比如,中國人過去很看重血緣紐帶,有一部分是因為古代以家族為單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哥做得好,就把弟弟帶上,拿現(xiàn)在的話說是搞裙帶關系。大家族之間的裙帶關系盤根錯節(jié),令人頭疼。顯然,這些做法已經(jīng)不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法律規(guī)范,必須要改變。
新加坡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他們把法律和家族感情融合得很合理。從李光耀的傳記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在樹立法律權威的同時,強調家族,認同家族,從家族擴展到公共領域,愛家繼而愛國。
中國傳統(tǒng)的家風當然需要改進,但它從未過時。它的核心價值沒有變。甚至可以說是恰逢其時。當我們把其中農(nóng)耕落后的一面抽離后,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改造后的家族觀念,依然是中國人凝聚認同的基礎。
解放周末:一個客觀現(xiàn)實是,很多小家庭一年只與親戚長輩見一兩次,家族感情漸漸淡漠,淪為一種儀式。有人甚至覺得儀式都是一種負擔。您怎么看待這種心理?
張頤武:年輕人一般總有種逆反心,認為家族是對人的限制和束縛,就像巴金的小說《家》中描寫的那樣。但是100多年過去了,我們應該已經(jīng)明白,家族與個人之間沒有天然對立。我想,等人老了,自然會生出一種親情,會感受到血脈相連的親切,甚至會慶幸,自己還有家人,而不是一個孤零零的老人家。這就是中國人的文化心理。
只有文脈不斷,好的風俗不斷,一個家族才得以真正延續(xù)
解放周末:現(xiàn)代人如何傳承家風,您對此有什么建議?
張頤武: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注重門楣、家風。過去有一副著名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就是希望世世代代傳承正面的家風,把做人做事的本分一代代傳承下去。
家風,首先當然是家里長輩老人的言傳身教,讓子女后代明白自己家庭的正面?zhèn)鹘y(tǒng)。
其次,講究的是耕讀為本、詩禮傳家。通過家風家訓教導后輩,潛移默化地傳達社會規(guī)范?!额伿霞矣枴贰吨熳又渭腋裱浴贰对鴩視返龋罅亢薪逃逯械茏尤绾巫鋈颂幨聦W習生活的道理。這些著作中包含著一些永恒的價值,對我們今天的家風傳承依然有用。
如果我們每個家庭都致力于向子女傳播正面的家風,社會風氣自然會得到改善。古代讀書不多的家庭也照樣知書達理,有民族大義,懷著正義感,懂得關愛他人。這就是良好的家風傳承了良好的人格。
家風的傳承內容涉及人生的各個領域,但從總體上看,這種教育就是讓孩子從小知道生活之道、待人之道、交友之道、讀書之道。一點一滴之間,經(jīng)過耳濡目染,內化為年輕人的自身行為,有利于他們走上社會后更好地發(fā)展,也會讓他們的正面品質對社會有好的影響。
所以,家風最重要的還是價值觀的傳承和延續(xù),一代代人通過家庭傳承好的品質,才會讓社會的道德水準不斷提升。
解放周末:聽起來,似乎對父母長輩的文化水平和人格修養(yǎng)有很高的要求?
張頤武:那不至于。就像之前所說,中國傳統(tǒng)教育最擅長從生活的細節(jié)入手,從吃穿住行等小行為入手。
最關鍵的是,家長們需要意識到,家庭傳承最重要的不是物質財富,而是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理念。僅僅血緣不斷是不夠的,只有文脈不斷,好的風俗不斷,一個家族才得以真正延續(xù)。
實際上,今天我們以小的核心家庭為主導,家庭的形態(tài)越來越多樣,有人丁克,有人終身未婚,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雌饋?,儒家那套傳宗接代的觀念已經(jīng)淡漠,但這不妨礙家風的傳承。
今天,家風包含的文化意義大于血緣意義。好的家風傳播出去,影響血緣之外的更多人,也是一種傳承方式。因為,每個個體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的載體和部分。
即使現(xiàn)代社會有很大變化,但人們的基本價值觀沒有變,人類的基本情感沒有變,種族的繁衍、生命的延續(xù)、文脈的傳承,永遠是人類永恒的主題。生活方式的選擇可以多樣,而從家庭中產(chǎn)生的和諧與美好的情感,想必永遠是中國人心頭最溫暖的牽系。
(張頤武系民進會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現(xiàn)掛任北京市文化局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