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蟬與紡織娘
你如果有福氣獨自坐在窗內,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來打擾我,一點鐘,兩點鐘的過去,嘴里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fā)上慢慢的噴著煙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這靜境之內,你便可以聽到那墻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松風在足下拂過,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像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系而頗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婚曲,那是中世紀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聲,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的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復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之叮令,還有無數無數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聲調之凄抑卻都是一樣的;它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們的歌聲,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怨婦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凄迷,低徊而愁腸百結。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于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wěn)穩(wěn)的安睡了,什么愁情,鄉(xiāng)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串的從根兒勾引起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你不是一個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沒有什么閑愁胡想,那末,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書房中靜靜的寫些東西時,這唧唧的秋蟲之聲卻也會無端的竄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過的一種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里統(tǒng)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末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后出現,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驗;在無數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后,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驗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只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時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并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的涼風,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靜的站著,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風扇之類既得不到,只好不斷的用手巾來拭汗,不斷的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xù),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隊在那里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后,的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竿亂搖一陣,而一只二只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并不減少。
常常的,一只蟬兩只蟬,嘰的一聲,飛入房內,如平時我們所見的青油蟲及燈蛾之飛入一樣。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見有什么東西在檻外倒水的鉛斗中咯篤咯篤的作響,俯身到檻外一看,卻又是一只蟬,這當然又是一個俘虜了。還有好幾次,在山脊上走時,忽見矮林叢中有什么東西在動,撥開林叢一看,卻也是一只蟬。它是被竹枝竹葉擋阻住了不能飛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說,“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還怕沒有!”我便順手把它向風中一送,它悠悠揚揚的飛去很遠很遠,漸漸的不見了。我想不到這只蟬就是剛才在地上拾了來的那一只!
初到時,頗想把它們捉幾個寄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媽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來放在一個大香煙紙盒中,不料給依真一見,她卻吵著,帶強迫的要去。我又托那個老媽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來,依真的紙盒中卻只剩下兩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幾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計劃遂根本的打消了。從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來的,也都隨手的放去了。那樣不經久的東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過孩子們卻還熱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細繩子縛在鐵桿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蟬居然帶了紅繩子逃去了;很長的一根紅繩子,拖在它后面,在風中飄蕩著,很有趣味。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是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并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的調子,在什么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我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的干涉孩子們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咭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卻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復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于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后再聽見蟬的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驗。
11月8日夜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