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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貓》

發(fā)布時(shí)間:2011-07-25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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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養(yǎng)了好幾次貓,結(jié)局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后回家時(shí),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貓來?;ò椎拿芑顫?,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里滾來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shí)的光陰,那時(shí)太陽光暖暖的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后來這只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污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逗它,它都不理會(huì)。我們都很替它憂郁。三妹特地買了一個(gè)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只顯得不相稱,它只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郁悶的躺著。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的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里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月來相伴的小侶!當(dāng)時(shí)只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只來給你?!?br />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里回來,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只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只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這只黃色小貓吸引去了。這只小貓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huì)爬樹,有時(shí)蝴蝶安詳?shù)仫w過時(shí),它也會(huì)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diǎn)也不怕生人,有時(shí)由樹上躍到墻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曬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查問得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會(huì)亂跑呢!”我回家吃中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jìn)門,便飛也似地跑進(jìn)去了。飯后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里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來。一放手,又極快地爬上去了。過了二三個(gè)月,它會(huì)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里找了一遍,也不見。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預(yù)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見?!?br />

  家里的人都忙亂的在尋找,但終于不見。

  李嫂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時(shí),才不見了它?!?br />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gè)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嬸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只小貓?!?br />

  我心里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yuǎn)處去,也許會(huì)認(rèn)得歸途的。

  午飯時(shí),張嬸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jiān)陂T外,被一個(gè)過路的人捉去了?!?br />

  于是這個(gè)亡失證實(shí)了。三妹很不高興的,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么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恨的,在詛罵著那個(gè)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yǎng)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只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nèi)绮蝗砹麴B(yǎng),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饑餓所殺。張嬸把它拾了進(jìn)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之喜歡頑游,好像是具著天生的憂郁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duì)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過了幾個(gè)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無的動(dòng)物。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shí),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shí)也逗著它玩,但沒有對(duì)于前幾只小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鉆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只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郁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shí),妻買了一對(duì)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叮囑著張嬸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只花白貓對(duì)于這一對(duì)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duì)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嬸,留心貓,它會(huì)吃鳥呢?!?br />

  張嬸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huì),它又跳上桌子對(duì)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shí),聽見張嬸在叫道:“鳥死了一只,一條腿被咬去了,籠扳上都是血。是什么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鳥是死了,羽毛松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地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duì)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嬸要小心了。張嬸!你為什么不小心?”

  張嬸默默無言,不能有什么話來辯護(hù)。

  于是貓的罪狀證實(shí)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我以為它真是“畏罪潛逃”了。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jiān)谶@里了?!?br />

  它躺在露臺(tái)板上曬太陽,態(tài)度很安詳,嘴里好象還在吃著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shí)怒氣沖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還憤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嫂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蓖瑫r(shí)我看見一只黑貓飛快的逃過露臺(tái),嘴里銜著一只黃鳥。我開始覺得我是錯(cuò)了!

  我心里十分的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dòng)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bǔ)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的對(duì)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gè)月后,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我對(duì)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兩只貓的
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jī)會(huì)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于上海

(責(zé)任編輯:夏傳磊)

作者:鄭振鐸     責(zé)任編輯:xiachuanlei